更漏声歇时，祁淳安便从锦衾中辗转醒来。残月的清辉尚在窗棂上流淌，紧张的心迫使她醒的很早。待丫鬟捧来铜盆时，她蘸着微凉的晨露净面，想起今早要与陈家二小姐相见，问出了疑惑。
“小姐，陈家二姑娘名唤陈悠。“丫鬟指尖灵巧地穿梭青丝，“她生母原是城南醉仙楼的歌姬，被陈老爷赎身后纳为侍妾。您二位自小在祁家学武艺，说是情同手足也不为过。“
铜镜映出少女紧蹙的眉峰。祁淳安望着镜中陌生的容颜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鬓边银簪，昨夜那场诡异的梦境又在脑海翻涌。院外忽有金芒探入，原来是晨曦刺破云层，将青石小径染成蜜色。
她踩着满地碎金步入庭院，忽见一袭浅绿烟罗裙正倚着雕花回廊。晨光为那人勾勒出柔和的金边，琵琶襟下的裙裾随穿堂风轻扬，恍惚间竟像幅会呼吸的古画。
“桓澜姐姐！“陈悠转身时眼波流转，梨涡浅浅，福礼行得既端庄又带着几分雀跃。祁淳安望着这张温婉的面孔，心底泛起奇异的熟悉感，仿佛有千万条丝线从记忆深处牵来。
祁淳安上前握住那双微凉的手，轻声开口：“我...失忆了。以前许多事记不得了。但听到你的名字，莫名觉得亲切。“话音未落，陈悠的眼眶已泛起红雾，单薄的肩膀微微发颤。
“姐姐怎会说这般见外的话！“泪水坠在浅绿裙裾上，晕开深色的花，“那日城门口，我亲眼见你倒下……长兄抱着你狂奔时……“陈悠突然扑进她怀中，泪水浸透了绣着并蒂莲的衣襟。
“那天哥哥回来，跟悠儿说，说大夫说，姐姐可能醒不过来了……悠儿好怕……姐姐……”
祁淳安轻拍着怀中颤抖的脊背，指尖触到对方后颈凸起的蝴蝶骨。这具身躯里封存的记忆正在苏醒——她们曾在武馆偷练轻功摔作一团，曾在梅林折枝簪发，那些鲜活的画面与眼前哽咽的少女渐渐重叠。
祁淳安将怀中颤抖的身躯搂得更紧，掌心一下又一下轻拍着对方单薄的脊背：“是姐姐不好，让悠儿担惊受怕了。别怕，姐姐在呢。“这轻柔的安抚，恰似春雨落在久旱的荒原。
陈悠本是强撑着来照料病中的姐姐，此刻却被这般温柔包裹，心中防线轰然崩塌。
眼前人明明承受着丧父之痛、失忆之苦，却还在反过来安慰自己。积压多日的恐惧、焦虑与委屈，如决堤之水奔涌而出。她咬住下唇想要克制，滚烫的泪珠却不听话地滚落。
祁淳安望着怀中泣不成声的少女，喉头像是被团棉花堵住。这份毫无保留的真挚，反而让她不知如何回应。祁家嫡系凋零，如今只剩她这孤女守着空宅，失去记忆的自己既无倚仗，也难谈权势，能平安度日已是侥幸。
指尖摩挲着陈悠细软的发丝，她突然意识到，眼前人深爱的“桓澜姐姐“或许再也回不来了。而自己这个冒牌顶替者，又该如何回应这份沉甸甸的情谊？
“谢谢你，悠儿。“祁淳安将下巴抵在对方发顶，声音带着微微的哽咽。
接下来四日，祁淳安将自己锁在深闺。每日清晨，她都要去灵堂对着父亲的牌位枯坐，看香灰簌簌落在供果上。午后则命人将书库古籍搬来，泛黄的纸页间满是陌生的礼制与典故。当她终于合上离自己最近一堆书中的最后一本书，窗外的晚霞正将云烧成血色。
指尖抚过书脊，那些古板吃人的的训诫像烙铁般灼人。她忽然想起现代社会的玻璃幕墙与霓虹，想起自由选择的人生。可此刻，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，惊起檐下归巢的寒鸦，提醒着她身处的是怎样一个森严的世界。
夜风卷起案头未干的墨迹，祁淳安抱紧双臂，片刻的喘息时间又要过去了。
祁淳安拍拍脸，挨着案桌，又拿了本新的，提起毛笔，在烛火摇曳中，她的指尖在古籍间翻飞，墨香混着油灯的烟味钻进鼻腔。当她终于将最后一页合上时，。浑身的筋骨像是被抽去了力气，唯有心跳还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——那些关于宸雁国的制度、关于离库大陆的传说，如同密密麻麻的藤蔓，将她困在陌生的知识牢笼里。
这片位于离库大陆西南的宸雁国，东接强盛的魏良国，西临浩瀚的苍溟海。书中记载，这里的子民信奉飔教，崇尚武道，连商农之序都与记忆中的古代华国大相径庭。北方冰川深处藏着神秘雪国，东南群岛则被迷雾与海怪笼罩，每支靠近的船队都成了未解之谜。而关于其他大陆的记载，更是众说纷纭，如同破碎的镜鉴，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。
第四日深夜，祁淳安终于合上最后一本典籍。指尖抚过封皮上褪色的烫金，她像是告别了一个相识已久的故友。推开雕花木门时，夜风卷着桂花香扑面而来，却吹不散她眼底的倦意，檐下灯笼在夜风中轻晃，将守夜丫鬟的影子拉得老长。
“采寒，去寻些新刊的书卷。“她望着廊外摇曳的竹影，“尤其文人案头那些科举策论、诗词集子，一并搜罗来。“
贴身侍女采寒垂眸福身，指尖不自觉绞着裙带：“小姐，坊间这类书册多是男子研读，专为博取功名所用。您若购置......“话音未落，已化作欲言又止的轻咳。
祁淳安揉了揉发涩的眼眶，烛火在她眼下投出青灰的暗影。这三夜挑灯苦读，连眼尾都沁着血丝：“你说得在理。“她轻笑出声，声线却带着几分疲惫，“明日采买后，一部分混进库房旧籍，另一部分送去陈府。“
待采寒退下，屋内重归寂静。祁淳安仰躺在雕花床榻上，锦被的凉意渗进肌肤。她望着帐顶暗纹，满心皆是荒诞——不过是想多知些世事，竟要这般小心翼翼地周旋。喉间溢出无声的苦笑，困意却趁机攀上眼皮，将她拖入混沌的梦境。窗外月光流转，映着案头未收的典籍。
晨雾未散时，灵堂内素烛摇曳，睡了不到一个时辰的祁淳安正对牌位垂泪，忽听得府门方向传来铜锣开道之声。方嬷嬷跌跌撞撞扑跪过来：“小姐！陛下身边的姜总管带着圣旨到了！“
祁淳安指尖死死攥住孝帕，指节泛白。她仓促抹了把泪痕，起身时素白裙摆扫过满地香灰，径直往会客厅去。晨光穿透雕花槅扇，在青砖上投下破碎的光斑，将她单薄的身影拉得歪斜。
“祁小姐！“蟒袍玉带的姜总管笑眼弯弯，苍白面皮上的褶皱堆成菊花状。祁淳安福身时，对方虚扶的手带着暖香，“折煞老奴了！这般金尊玉贵的人儿，怎好行此大礼？“
“让总管久候，是淳安失礼。“祁淳安垂眸敛去眼底的冷意，广袖下的指甲掐进掌心，“府中诸事繁杂，若有招待不周处......“话音未落，姜总管已连连摆手，袖中暗绣的金线蟒纹随着动作若隐若现。
寒暄间，祁淳安瞥见对方袖口露出的墨玉轴头，心跳陡然漏了一拍。待姜总管抖开圣旨，她双膝重重磕在青砖上，冰凉的触感顺着膝盖直窜脊梁。
“祁瑢城追封霄郡公，谥忠武侯......祁淳安册封为以宁郡主！“字字如雷贯耳，恍惚间她竟想起昨夜苦读的《仙掌铭》——“天何言哉，山川以宁“，这封号竟藏着这般玄机。
“以宁郡主，请起吧。“姜总管拖长的尾音，将祁淳安从纷乱思绪中拽回现实。她垂眸敛衽，声音裹着恰到好处的恭谨：“臣女祁淳安，谢陛下隆恩！“起身时锦缎裙摆扫过青砖，扶着丫鬟的手微微发颤，倒像是被这骤然而至的尊荣惊着了。
接过玉轴的瞬间，祁淳安余光瞥见采寒递上的金丝绣荷包。姜总管枯瘦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将沉甸甸的荷包卷入广袖，面上笑意更深：“礼部与钦天监已备好仪程，后日还请郡主入宫谢恩。“他递来的礼单边角泛着新折痕，“陛下另有赏赐在路上，这是先行礼单。“
祁淳安望着院中堆成小山的朱漆木箱，抬着大箱小箱的小太监们。“有劳总管奔波。“她唇角扬起温婉弧度，心底却暗自庆幸早有准备——那些金锭在荷包里压出的棱角，此刻想必正熨帖着姜总管的掌心。
待祁淳安送至府门石阶，姜总管虚拦的手悬在半空：“郡主千金之躯，切莫再送。“
祁淳安款步下阶，素白裙摆拂过苔痕斑驳的石阶：“府中如今冷冷清清，见着总管便如见天家圣眷，淳安着实不舍。“
这话落在姜总管耳中，让他眼角皱纹都浸着蜜色。他连连摆手，蟒纹官袍在风中翻涌如浪：“郡主有任何差遣，只管吩咐。“说罢便行了个虚礼转身离开。
祁淳安望着远去的仪仗，裙下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——这场帝王恩赏的戏码，她不过是最末等的配角，却要费尽心思演好这出谢恩的折子戏。
在祁府的侧门，月昕提着鞋疾奔而来，正见一抹绣着金线流云的藏青袍角掠过。
“高公公留步！“月昕喘着气福下身去，鬓边白色绢花随着急促呼吸轻颤。高烁转过身来，苍白面颊映着廊下昏黄烛火——果然如小姐所料，姜总管的心腹总要摆出三分体面。
“这位姑娘......“高烁抬手虚拦，余光扫过身后几个小太监。月昕会意，待众人走远才从袖中掏出两个锦缎荷包，沉甸甸的坠感压得袖口都往下坠：“我家以宁郡主念各位公公鞍马劳顿，这点心意，还请笑纳。“
高烁指尖刚触到荷包便如被烫着般缩回，袖中暗绣的流云纹随着动作翻涌：“使不得！祁小姐金枝玉叶，这份恩情咱家记下便是。“他推拒的手悬在半空，眼尾余光却牢牢钉在月昕掌心的锦缎上。
月昕不退反进，稳稳将另一只绣着缠枝莲纹的荷包托出，面上浮起柔而不怯的笑意：“高公公，这是郡主特意备下的薄礼。“她抬起眼皮瞧了眼高烁，“小姐大病初愈，后日要入宫谢恩，国寺丧仪更是千头万绪......“尾音轻颤，似是将满心忧虑都化在这婉转声线里。
话音未落，高烁已利落地将三个荷包收入袖中，动作娴熟得像春燕衔泥。高烁摩挲着袖中已然收下的荷包，他目光扫过月昕鬓边白色的绢花，忽想起白日里姜总管带回的丰厚赏赐——祁家孤女骤封郡主，连其父郡国公的丧仪都快按国礼操办了。指尖触到锦缎下硬挺的棱角，他突然轻笑出声：“姑娘言重了。以宁郡主的事，咱家自当尽心。“
高烁整了整衣领：“姑娘芳名？倒不曾在祁府见过。“
“月昕。“她垂眸福身，指尖掐着早已备好的说辞，“陈老太太送来的，先前一直在张管家手下当差。“
高烁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，躬身行礼：“原来如此。姑娘留步，咱家这就回宫复命。“
“有劳公公！“月昕福身回礼，她望着高烁远去的藏青袍角，看那腰间银线流苏渐渐看不见，才轻轻松开攥得发麻的手指——小姐说得没错，这深宫里的人，终究逃不过一个“利“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