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章 大隐隐于市
众人正茫然着,已有两个小伙子接连扎进水里,一左一右架住那落水青年的胳膊,把他拖上了岸。
大伙立马围了过去。
男青年趴在地上,嘴里咕噜噜地打着饱嗝,头发浸得焦湿,散乱地粘在脸和脖子上,使杨百川想到无穷小亮的视频里的水猴子。
刚才搭话的姑娘拍了拍杨百川的胳膊:“同学,咋回事啊?”
杨百川把双臂抱在胸前,冷冷地瞪着地上的青年:“昨天我们坐同一班火车来的江城。我怀疑他偷了我东西,还没问他就要跑。”
百云指着地上湿漉漉的青年:“看这样子就是他偷的,心虚得很!”
人群里有人喊起来:“简绍华,你怎么又偷人东西了!”
地上那个叫简绍华的青年,一边趴着打嗝,一边在嗝声的间隙扭过脑袋,睁大眼睛说: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
杨百云往前跨了一步,瞪着他讲:“什么清白?你不是偷了我哥的稿子么?”
简绍华调转了身子,箕坐在地,用手拨开脸上的头发,露出一张白惨惨的面庞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。
他捡起布满水渍的眼镜,往鼻梁上一推,争辩道:“窃稿子不能算偷……窃稿子!读书人的事,能算偷么?”
接着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互文性”,什么“影响的焦虑”之类的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,湖岸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旁边有人跟杨百川讲:“他是惯犯了,上回偷人家的书,还跟人打架,最后闹到派出所都来了。”
杨百川心下了然,这人大概属于孔乙己式的文痴,也跟孔乙己一样手脚不太干净,心底泛起一丝同情。
他蹲下来,一股油腥味蹿入鼻腔,皱了皱眉头:“兄弟,你偷我稿子没用啊,你又没法拿去发表。”
简绍华的白脸渐渐泛红:“谁,谁说我偷了!”
杨百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:“你刚刚都承认了。”
简绍华像被电了似的,埋下脑袋,咬着嘴唇,不吭声。
“兄弟,我有备份的,早拿去投稿了,你偷了也白搭。你最好老实承认了,免得闹到保卫部去。”
简绍华沉默了半分钟,爬起来,对身上的稀泥和沙子熟视无睹:“跟我回趟宿舍。”
离开湖边后,他带着两人走上一条山脚的小路,三道影子穿过浓密的丛林,犹如夜游的狐狸。
路灯稀稀拉拉的,每走一段,就有很长一截没有灯光,黑乎乎一片。
杨百川凑近幺妹,偏着脑壳,小声讲:“幺妹,盯紧点,莫让他龟儿又跑了。”
百云坚毅地点了点头。
杨百川往另一边跨了几步,形成两面包夹芝士。
简绍华忽然放慢脚步,往男人这边侧了侧脸:“兄弟,我需要声明一下,我不是成心拿你稿子的。”
杨百川冷哼一声:“那是啥子?”
简绍华眯着眼,嘴角微挑:“就好比你看到个美女,像……张瑜那种,能不心动吗?”
晦暗的光线打在他的侧脸上,勾勒出潦草的轮廓,有点像毕加索的《格尔尼卡》。
杨百川没搞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,还没搭话,幺妹开了腔:“你啥子意思嘛?”
简绍华又把脸偏向百云,脸上浮起一层蒙眬的笑意:“或者你看到了一个帅哥,也是一个道理嘛。”
百云鼻子里喷出一团气,也笑了:“你到底想说啥子?”
简绍华停下脚步,转过身面对两人:“我是想打一个你们能理解的比方嘛。我对人类不会有那种心思,但对好文章会产生爱慕。我想,这两种感觉应该是相似的吧。”
杨百川和幺妹面面相觑,两张脸上都是诧异。
杨百川咽了口唾沫:“你的意思是,你对我的小说有了那种情感……?”
简绍华有点害羞地点点头。
我靠,你在害羞什么啊,好变态……
杨百川捏紧拳头,强压着怒气:“那你为啥子还要挑毛病?”
“可能这就是和你们的差异了。你们是情人眼里出西施,但我看喜欢的作品,会吹毛求疵一些,巴不得它更完美,最好是一点瑕疵也不要有。”
杨百川不确定这人是认真的还是在耍自己,但那双镜片下的眼睛很剔透,看不出欺骗的内容。
简绍华并没有逃跑。三人在蜿蜒的山路上走了约莫半个钟头,转过山角,就看到一栋楼房露了出来。
“你们在楼下等我吧。”说完就要往楼里跑。
杨百川一把扯住他的衣袖,指尖的触感又湿又黏:“你跑了咋个办?”
简绍华想了想,摘下眼镜,塞给杨百川,头也不回地上楼了。
周遭沉寂下来。这一片宿舍叫做梅园,是因为楼前有片梅树,虽然栽得稀疏,但也成林了。
现在不是开花的季节,梅树的枝杈上生满了绿叶,密匝匝的,在昏暗的光线里像团墨绿色的雾。
百云叹道:“真是个怪人啊……”
杨百川举起那副眼镜,见镜框周围结着绿莹莹的铜锈。
他回想起这两天跟简绍华寥寥几句的交流,只觉得这人古怪,却又让人忍不住想探究。
他对文学的那股子劲是从来没见过的,既让人感到如冰块般的纯粹,又杂糅着泥泞一样的迂腐,让人捉摸不清。
他想起林逋“梅妻鹤子”的典故。林逋在西湖的孤山里隐居,植梅养鹤,终生不娶。
这简绍华竟然有点那个意思。只不过他并没有躲进深山老林,而是混迹于俗世之间,内心却对文学有着“梅妻鹤子”的追求。
过了一刻钟左右,简绍华下来了,递给杨百川一个笔记本。
“这是……?”
“你的稿子夹在里面。我昨天还誊了一份,在这个本子里,一并给你了。”
杨百川接过本子,把眼镜递回去。简绍华戴上眼镜,转身就走。幺妹凑上来,催他翻开本子。
只见里面工工整整地抄着《红花椒》全文,字迹清秀。页边的空白处还有些许批注,写得也十分规整。
俗话讲字如其人,可这字和简绍华那邋里邋遢的模样,根本不搭边。
杨百川借着从楼道漾出的昏黄光线,看了几处批注,大多是夸赞的话,有简单的“妙极”,也有洋洋洒洒的专业点评。
比如下面这段评罗司令的话:
【你不能不佩服罗司令这个有棱有角、多面复杂的人物,被作家刻画得如此成功!
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,还真难找出第二个像罗涛这样的人物:
英气和暴躁掺在一起,行事莽撞却又硬气刚强;痛击日寇,却无法理解战争的价值和意义。虽目光短浅,却能威武不屈,虽寻花问柳,又饱含舐犊之情。
总之,罗司令身上既有许多抗日名人的长处,又清楚地暴露着小农思想的偏颇、狭隘、自私和肤浅。在中国当代文学的人物画卷里,罗涛无疑是应该占居一席之地的。】
这段话简直可以直接搬到厂报的专号里。
批评的地方也不少,有对病句、错别字的更正,也有针砭细节和情节的长篇大论。杨百川草草扫了几眼,大部分都挺在理的。
让他印象最深刻的,是下面这段,相当于把他们在火车上的争论书面化了:
【亵渎理性、崇高、优雅这些被奉为神圣的审美文化规范时,不知不觉又把龌龊、丑陋、邪恶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供上了神坛,也就是,把未经传统文化认可的事物也变成了一种文化。
因此,虽然偶像的面具替换了,但膜拜的姿势和情感的虔诚并没有丝毫改变,那种精神被奴役的本质依然如故。】
用大白话讲,《红花椒》虽然打破了人们以前追捧的东西,好像挺叛逆、挺自由的,但无意间又把那些丑陋、肮脏的东西变成了新的追捧对象,依然不自由。
杨百川觉得有些话眼熟,细想才发现,好多是以前读过的《红高粱》的评论文章。
他将目光从稿纸上挪开,望向似乎在不断逼近的绿色烟雾,心里有点发颤。
他觉得,那个邋里邋遢的青年也许能成为一位伟大的评论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