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 刺
杨百川站起来,没扭过头。
站了约莫十秒,才转过身子。
只见张虹站在坝子边的石垄上,离自己五六米的距离,地势比路略高一点,居高临下,脸上蒙着层背光的阴影,使五官模糊不清。
她像是刚洗了头,头发湿漉漉的,把肩膀都濡湿了。
杨百川从衣兜摸出烟,叼在嘴里,含混着说:“我不是来找你的。”
这话正好和张虹的“你怎么来了”撞在一起,两句话都被撞散了,模糊不清。
两人又同时问:“你说什么?”
张虹绕到坝子的一侧,顺着小路走下来,站在杨百川近旁。
杨百川依旧面朝坝子,余光瞥见那个身影慢慢挨近,脑子里一片混乱,无法启齿。
“你怎么来了?都不跟我说一声?”
杨百川摸出火柴,点上烟,狠狠吸了一口:“哪个是来找你的?”
“那你来做什么?”
“关你什么事?”
沉默在两人中间漫开。余光里,张虹一直盯着他,却没开腔。
杨百川听见热风掠过花椒林,带来一股麻酥酥的气味。
“上次的事,是我错了,跟你道歉……”
他冷笑一声,仍没正眼瞧张虹:“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。”
“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嘛。上次改稿会,也算学术交流嘛。你要是真想当作家,哪能为这点事就……”
“你那叫学术交流?”杨百川一句话把张虹的嘴堵住。
她又沉默了一阵。杨百川心想,狡辩吧,狡辩总比沉默好。
他扭过头,把一口烟喷在张虹脸上:“就因为我当你是朋友,才咽不下这口气。”
“朋友不是更应该指出问题?”
“你那是扣帽子,不是提意见!你想让我身败名裂?”杨百川嘴唇微颤,这才发觉心里有一团火在噼啪燃烧。
也许之前也一直有火,只是暗暗地烧着,此刻张虹的话无异于一阵助燃的风。
她垂下眼,沉默了半分钟,没直视他:“对,对不起。”
杨百川冷笑一声,把目光移开:“终于听到这句话了。”
他转身面向花椒林,淡淡的灰烟飘到眼前,那片青郁郁的植被像裹在雾里。
张虹又小声补了句:“对不起啊。”
直到成为文坛里数一数二的人物,杨百川也没弄明白,张虹那次为什么要背刺他。
但时间会冲淡一切,使这件事沉入角落,成为他们漫漫的友谊长河里微不足道的一块石头。
只有在夜深人静时,失眠中的杨百川才会像牛反刍一样,将这件事翻出来细想。
他曾一度以为,是那个迫使张虹逃离石蟆的男知青指使的。
因为后来张虹坦白,江跃进就是那个男知青的名字,联谊会的名额本来是他的。
江跃进兴许是良心未泯,心里有了愧意,才来了个偷梁换柱,让张虹顶替他出现在市作协的招待所里。
所以张虹那时才会有那样反常的举动。
杨百川还曾动用自己的势力,找到那个在小县城当作协一把手的江跃进。大腹便便、头顶荒芜的男人带着哭腔说,实在记不得这么多年前的事了。
其实,杨百川用不着这么折腾。
他只要冷静地想想,就会明白两件事之间毫无逻辑联系,可怜的江跃进也没有嫌疑。
联谊会的时候,江跃进说不定根本不认识他,为什么要指使女人陷害他?
某些作家善于在两件毫无关联的事情之间找联系,比如杨百川自己。
他曾翻遍张虹的文集。虽然张虹在后来被视为私人化写作和非虚构文学的一流作家,但她等身的著作里并没有提及这件往事。她也许早就忘记了。
的确,这不是什么大事,对于《一个人的中国》的发表毫无影响。
但对于初出茅庐的杨百川而言,这件事永远铭刻在他的心底了。
以至于在《红花椒》里,有一段描写是在愤怒的驱使下产生的。
但那天在柏林坝,杨百川并没有觉得自己内心的委屈和愤怒有多么深。
他只感觉心里闷闷的,仿佛心管里堵着杂物。
张虹道歉后,他轻描淡写地原谅了女人,然后走进坝子里。两人像从前那样聊文学,聊到月亮偏西。那件鹅黄色的裙子就在耳边窸窸窣窣地舞动。
他还在张虹那儿吃了晚饭,中午剩的回锅肉炒胡萝卜、儿菜汤。张虹还下地里扯了几根折耳根和芫荽,用来凉拌。
坐在回城的2路车上时,一种莫名的烦扰才渐渐释放出来。
就像一座压抑许久的火山,心房里的血将要随着怒火涌出来了。
回到家时,他冲进房间,砰地一声把门甩进墙里,将妹妹和母亲的问候夹死在门缝。
“这娃儿,发啥子神经!”
坐在书桌前,张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浮现在眼前,湿嗒嗒的头发停止滴水,软弱地贴着她白皙的前额,像一把水草。
他像揉乱那把水光光的头发一样将一张空白的稿纸揉成一团,又粗暴地展开。
在布满褶子的稿纸上,他宣泄着愤怒。
《红高粱》里余占鳌和“我奶奶”在高粱地里生命和谐的情节,被他改写成了罗司令和“我婆婆”在雨夜的花椒林里。
他要彻底地摧毁脑海里关于张虹的想象。
【罗司令拽着我婆婆往花椒林深处钻,椒刺在身上挂出细细的血痕。冷沁沁的雨点像锥子一样砸在颈窝里。
她想喊松手,一记闷雷撞进空荡荡的喉咙。
男人的拇指狠狠地按住她腕骨的麻筋,酸麻劲儿顺着胳膊往上蹿,逼得她蜷起手指。
军大衣吸饱了雨水,沉重而坚硬。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和花椒的气味,像凉水一样钻进鼻腔,令人惶惑。
花椒林在头顶织成密网,暮色从叶缝和枝桠间漏下来,把罗司令的脸切成明暗两半。
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淌下,涌进领口,消失在锁骨下的阴影里。
热碌碌的呼吸扑在她耳垂上,和雨水的冰冷混合。
脚下一滑。他猛地攥住她的腰,指甲陷进软肉里,另一只手抓住一截花椒的枝条。
他站稳了,拔掉掌心的尖刺,稠密的血液喷涌而出,又立即被雨水冲走。她低头看见那一幕,跟男人双手交握,盖住伤口。
罗司令的瞳孔在暗处缩成了针尖,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颤声,像头被激怒的豹子。
“疼?”她哑着嗓子问,男人却把她往怀里按得更紧。
她听见他心跳朴朴,盖过雨声,一下一下撞在胸口。
远处传来狗吠,混着模糊的人声,大概是扫荡的队伍。
男人忽然转身,把女人抵在粗糙的布满尖刺的花椒树干上,鼻尖几乎碰到她的嘴唇。
雨水顺着屋檐一样的睫毛滴落成线,落在她的唇上。
“怕不?”粗糙的拇指抹过她的嘴角,“那年在苞谷地,你老汉儿拿起猎枪追我们三华里,你也没怕过。”
她闭上眼,三年前的秋夜突然涌上来,他背着她跑过齐额的苞谷地,鸟群一样的叶子在眼前掠过,露水打湿发梢。
雨打花椒,沙沙作响,犹如那年苞谷叶擦过衣裳的声音。男人的手不一样了,带着火药的灼烫和雨水的冷。
两面额头抵在一起,两段呼吸在暮色里纠缠,像两团快灭的火,在雨水里跳得越来越慢。
婆婆忽然咬住罗司令的肩膀,隔着湿透的布料,尝到血的铁腥味。男人猛地一颤,攥她手腕的手更紧了。
“你怨我。”他不是在问,是在陈述。
远处传来枪响。罗司令猛地推开她,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,眼里火星一闪。她抓住他的袖口,就像是怕他的身影在渐大的雨幕里溶解掉。
她忽然觉得这满山的花椒树都在流泪,叶子上的水珠滚下来,眼泪一样……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