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女生 都市言情 1981文坛教父

第25章 刺

1981文坛教父 不眠的吴质 3196 2025-05-13 07:22

  杨百川站起来,没扭过头。

  站了约莫十秒,才转过身子。

  只见张虹站在坝子边的石垄上,离自己五六米的距离,地势比路略高一点,居高临下,脸上蒙着层背光的阴影,使五官模糊不清。

  她像是刚洗了头,头发湿漉漉的,把肩膀都濡湿了。

  杨百川从衣兜摸出烟,叼在嘴里,含混着说:“我不是来找你的。”

  这话正好和张虹的“你怎么来了”撞在一起,两句话都被撞散了,模糊不清。

  两人又同时问:“你说什么?”

  张虹绕到坝子的一侧,顺着小路走下来,站在杨百川近旁。

  杨百川依旧面朝坝子,余光瞥见那个身影慢慢挨近,脑子里一片混乱,无法启齿。

  “你怎么来了?都不跟我说一声?”

  杨百川摸出火柴,点上烟,狠狠吸了一口:“哪个是来找你的?”

  “那你来做什么?”

  “关你什么事?”

  沉默在两人中间漫开。余光里,张虹一直盯着他,却没开腔。

  杨百川听见热风掠过花椒林,带来一股麻酥酥的气味。

  “上次的事,是我错了,跟你道歉……”

  他冷笑一声,仍没正眼瞧张虹:“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。”

  “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嘛。上次改稿会,也算学术交流嘛。你要是真想当作家,哪能为这点事就……”

  “你那叫学术交流?”杨百川一句话把张虹的嘴堵住。

  她又沉默了一阵。杨百川心想,狡辩吧,狡辩总比沉默好。

  他扭过头,把一口烟喷在张虹脸上:“就因为我当你是朋友,才咽不下这口气。”

  “朋友不是更应该指出问题?”

  “你那是扣帽子,不是提意见!你想让我身败名裂?”杨百川嘴唇微颤,这才发觉心里有一团火在噼啪燃烧。

  也许之前也一直有火,只是暗暗地烧着,此刻张虹的话无异于一阵助燃的风。

  她垂下眼,沉默了半分钟,没直视他:“对,对不起。”

  杨百川冷笑一声,把目光移开:“终于听到这句话了。”

  他转身面向花椒林,淡淡的灰烟飘到眼前,那片青郁郁的植被像裹在雾里。

  张虹又小声补了句:“对不起啊。”

  直到成为文坛里数一数二的人物,杨百川也没弄明白,张虹那次为什么要背刺他。

  但时间会冲淡一切,使这件事沉入角落,成为他们漫漫的友谊长河里微不足道的一块石头。

  只有在夜深人静时,失眠中的杨百川才会像牛反刍一样,将这件事翻出来细想。

  他曾一度以为,是那个迫使张虹逃离石蟆的男知青指使的。

  因为后来张虹坦白,江跃进就是那个男知青的名字,联谊会的名额本来是他的。

  江跃进兴许是良心未泯,心里有了愧意,才来了个偷梁换柱,让张虹顶替他出现在市作协的招待所里。

  所以张虹那时才会有那样反常的举动。

  杨百川还曾动用自己的势力,找到那个在小县城当作协一把手的江跃进。大腹便便、头顶荒芜的男人带着哭腔说,实在记不得这么多年前的事了。

  其实,杨百川用不着这么折腾。

  他只要冷静地想想,就会明白两件事之间毫无逻辑联系,可怜的江跃进也没有嫌疑。

  联谊会的时候,江跃进说不定根本不认识他,为什么要指使女人陷害他?

  某些作家善于在两件毫无关联的事情之间找联系,比如杨百川自己。

  他曾翻遍张虹的文集。虽然张虹在后来被视为私人化写作和非虚构文学的一流作家,但她等身的著作里并没有提及这件往事。她也许早就忘记了。

  的确,这不是什么大事,对于《一个人的中国》的发表毫无影响。

  但对于初出茅庐的杨百川而言,这件事永远铭刻在他的心底了。

  以至于在《红花椒》里,有一段描写是在愤怒的驱使下产生的。

  但那天在柏林坝,杨百川并没有觉得自己内心的委屈和愤怒有多么深。

  他只感觉心里闷闷的,仿佛心管里堵着杂物。

  张虹道歉后,他轻描淡写地原谅了女人,然后走进坝子里。两人像从前那样聊文学,聊到月亮偏西。那件鹅黄色的裙子就在耳边窸窸窣窣地舞动。

  他还在张虹那儿吃了晚饭,中午剩的回锅肉炒胡萝卜、儿菜汤。张虹还下地里扯了几根折耳根和芫荽,用来凉拌。

  坐在回城的2路车上时,一种莫名的烦扰才渐渐释放出来。

  就像一座压抑许久的火山,心房里的血将要随着怒火涌出来了。

  回到家时,他冲进房间,砰地一声把门甩进墙里,将妹妹和母亲的问候夹死在门缝。

  “这娃儿,发啥子神经!”

  坐在书桌前,张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浮现在眼前,湿嗒嗒的头发停止滴水,软弱地贴着她白皙的前额,像一把水草。

  他像揉乱那把水光光的头发一样将一张空白的稿纸揉成一团,又粗暴地展开。

  在布满褶子的稿纸上,他宣泄着愤怒。

  《红高粱》里余占鳌和“我奶奶”在高粱地里生命和谐的情节,被他改写成了罗司令和“我婆婆”在雨夜的花椒林里。

  他要彻底地摧毁脑海里关于张虹的想象。

  【罗司令拽着我婆婆往花椒林深处钻,椒刺在身上挂出细细的血痕。冷沁沁的雨点像锥子一样砸在颈窝里。

  她想喊松手,一记闷雷撞进空荡荡的喉咙。

  男人的拇指狠狠地按住她腕骨的麻筋,酸麻劲儿顺着胳膊往上蹿,逼得她蜷起手指。

  军大衣吸饱了雨水,沉重而坚硬。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和花椒的气味,像凉水一样钻进鼻腔,令人惶惑。

  花椒林在头顶织成密网,暮色从叶缝和枝桠间漏下来,把罗司令的脸切成明暗两半。

 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淌下,涌进领口,消失在锁骨下的阴影里。

  热碌碌的呼吸扑在她耳垂上,和雨水的冰冷混合。

  脚下一滑。他猛地攥住她的腰,指甲陷进软肉里,另一只手抓住一截花椒的枝条。

  他站稳了,拔掉掌心的尖刺,稠密的血液喷涌而出,又立即被雨水冲走。她低头看见那一幕,跟男人双手交握,盖住伤口。

  罗司令的瞳孔在暗处缩成了针尖,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颤声,像头被激怒的豹子。

  “疼?”她哑着嗓子问,男人却把她往怀里按得更紧。

  她听见他心跳朴朴,盖过雨声,一下一下撞在胸口。

  远处传来狗吠,混着模糊的人声,大概是扫荡的队伍。

  男人忽然转身,把女人抵在粗糙的布满尖刺的花椒树干上,鼻尖几乎碰到她的嘴唇。

  雨水顺着屋檐一样的睫毛滴落成线,落在她的唇上。

  “怕不?”粗糙的拇指抹过她的嘴角,“那年在苞谷地,你老汉儿拿起猎枪追我们三华里,你也没怕过。”

  她闭上眼,三年前的秋夜突然涌上来,他背着她跑过齐额的苞谷地,鸟群一样的叶子在眼前掠过,露水打湿发梢。

  雨打花椒,沙沙作响,犹如那年苞谷叶擦过衣裳的声音。男人的手不一样了,带着火药的灼烫和雨水的冷。

  两面额头抵在一起,两段呼吸在暮色里纠缠,像两团快灭的火,在雨水里跳得越来越慢。

  婆婆忽然咬住罗司令的肩膀,隔着湿透的布料,尝到血的铁腥味。男人猛地一颤,攥她手腕的手更紧了。

  “你怨我。”他不是在问,是在陈述。

  远处传来枪响。罗司令猛地推开她,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,眼里火星一闪。她抓住他的袖口,就像是怕他的身影在渐大的雨幕里溶解掉。

  她忽然觉得这满山的花椒树都在流泪,叶子上的水珠滚下来,眼泪一样……】

目录
设置
手机
书架
书页
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