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4章 这一剑,我送你上路
山风卷着碎瓦擦过陆寒耳畔时,他正抱着苏璃往山径深处疾行。
突然,脚下的山石剧烈震颤,像是有巨手在山体下搅动。
他踉跄一步,抬头望去。
方才还被金色符文缠绕的玄天宗残垣,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,断裂的青石板间迸出幽蓝电弧,像极了被抽去筋骨的巨兽。
“萧长老!”
苏璃突然攥紧他衣袖,声音虚弱得像飘在风里。
陆寒顺着她视线转头,便见废墟中央的断柱后,一道身影正摇摇晃晃站起身。
那是萧无尘,玄色道袍被烧得焦黑,左肩插着半截断剑,发冠早不知去向,灰白长发散落在满是血污的脸上。
最骇人的是他的双眼,眼白尽赤,瞳仁缩成针尖大的黑点,正死死盯着陆寒怀中的苏璃。
“剑锁九霄·终式!”
萧无尘突然开口,嗓音像锈了的铁锯摩擦,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的痛感。
他抬起右手,指尖凝出刺目金光,在空中划出扭曲的符咒。
随着符咒成型,整座下沉的山体突然一震,原本缓慢的下沉速度骤然加快,四周的云雾被某种力量抽干,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裂隙。
“你疯了?”
陆寒的呼吸骤然停滞。
他曾听玄阳子说过,“剑锁九霄”是玄天宗禁术,以修士本命精血为引,能将方圆十里化为永世封印之地。
此刻萧无尘周身的气息紊乱如狂风中的烛火,分明是强行燃烧寿元在催动禁术。
“这是整个宗门!是你守了百年的道场!”
“守道场?”
萧无尘突然笑了,笑声里浸着血沫。
“我守的从来不是破房子,是那东西!”
他踉跄着指向陆寒识海的方向。
“你体内的剑灵残魂,若真觉醒——”
他的喉结剧烈滚动。
“当年苍梧山的血,会再染一遍人间!”
陆寒的指尖在苏璃后背收紧。
他想起昨夜萧无尘还在演武场教他挽剑花,白发被月光染得发亮,说“剑修的道,是护该护的人”。
想起三个月前他重伤濒死时,萧无尘用本命剑气替他续了三日命,自己却咳得整幅道袍都浸透血。
此刻这张满是血污的脸,和记忆里那个会偷偷往他饭里多添两块酱牛肉的师尊,重叠成刺目的重影。
“所以你宁可杀我?”陆寒的声音发颤。
“杀你?”
萧无尘突然暴起,手中符咒化作金链破空而来。
“我要连你带这山一起封进地渊!”
金链擦着陆寒耳畔掠过,在他颈侧划开血口。
苏璃被这股力道震得闷哼,一口鲜血喷在陆寒胸前,苍白的脸瞬间褪成纸色。
“苏璃!”陆寒瞳孔骤缩。
他看见苏璃胸口的剑心石正剧烈震动,幽蓝的光透过衣襟渗出,在两人交叠的衣料上投下蛛网般的裂纹。
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抓着他的衣领,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,却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。
“不能让她死。”
这个念头在陆寒脑海里炸开。
他咬碎舌尖,腥甜的血漫进口腔,强行运转第八层剑意。
识海深处的玄铁令牌突然发烫,像是被投入熔炉的铁水,顺着经脉往四肢百骸涌去。
他周身腾起刺目的青金色剑气,形成一道半透明的屏障将苏璃护在中央。
但剑意本就因之前的战斗紊乱,此刻强行催动更如烈火烹油。
他的嘴角渗出黑血,左肩的剑伤裂开,鲜血顺着手臂滴在苏璃手背。
“走!”
一道沙哑的喝声从后方传来。
陆寒转头,便见飞鸢从断墙后跃出,手中玄铁刀劈出半弧刀光,将挡在山径口的巨石劈成两半。
他的右臂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,显然之前受了重伤,刀身上还挂着未干的血珠,在阳光下泛着冷光。
“我拖住他们。”
飞鸢回头看了陆寒一眼,额角的血顺着眉骨滴进眼睛,他也不擦。
“记住,你是真正的护道者——”
话音未落,山径后方传来密集的破风声,七八个手持鬼面刀的修士从云雾里窜出,刀光如网般罩向飞鸢。
“飞鸢!”
陆寒想冲回去,却被苏璃突然攥住手腕。
她勉强睁开眼,唇色白得近乎透明:“别...别停下。”
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胸口的剑心石。
“我能...感觉到它在护我。”
山径突然再次剧烈震动,萧无尘的禁术已经成型。
陆寒低头,看见苏璃的睫毛上凝着血珠,像沾了露水的蝶翼,随时会坠下来。
他咬着牙转身,抱着她往苍梧山方向狂奔。
身后传来飞鸢的闷哼,接着是重物坠崖的声响,混着鬼面修士的惊呼和刀兵相撞的脆响。
“飞鸢...”
陆寒的喉咙发紧。
他想起飞鸢总爱蹲在伙房门口啃酱肘子,说等他攒够灵石就回南方老家种桃树。
想起上个月他被外门弟子围殴时,飞鸢提着刀从斜刺里杀出来,边砍人边骂“老子最看不得以多欺少”。
此刻那声音彻底消失在山风里,只余山涧的回响,像极了某种永远合上的旧书。
“到了。”
神秘女子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。
陆寒这才发现他们已站在山径尽头,前方是片被浓雾笼罩的断崖,雾气里隐约能看见苍梧山的轮廓,像头沉睡的巨兽。
神秘女子背对着他们,手中的剑纹玉佩正发出柔和的光,在雾里晕染出淡青色的涟漪。
“把苏璃给我。”
她转身时,面纱被风掀起一角,眼尾的朱砂痣在雾里忽明忽暗。
“剑心石需要灵气滋养,她撑不过半个时辰。”
陆寒迟疑片刻,将苏璃轻轻递过去。
神秘女子接过的瞬间,玉佩的光突然大盛,照得整座断崖亮如白昼。
陆寒眯起眼,看见苏璃胸口的剑心石不再震动,幽蓝的光顺着玉佩的纹路流转,像是两条河流终于找到了汇合处。
“你该去苍梧山了。”
神秘女子的声音里有了温度。
“那里有你要的答案。”
她低头看向苏璃,指尖拂过她额角的碎发。
“我会护她,直到你回来。”
陆寒望着断崖下翻涌的雾海,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。
山风卷起他的衣角,带着若有若无的药香——是苏璃常用的清心散味道。
他摸向识海深处的玄铁令牌,此刻它不再发烫,反而透着沁凉的温度,像是在回应某种召唤。
“苍梧山。”
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。
雾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剑鸣,像是千年前的旧约,终于在今日被风吹散了封尘。
神秘女子的玉佩突然发出清越的脆响。
陆寒抬头,看见她面纱下的眼睛微微弯起,像是知道些他尚未明白的事。
山雾突然翻涌,将她的身影裹进一片朦胧里。
待雾气稍散,她已抱着苏璃站在十丈外的巨石上,玉佩的光在雾中拉出一道淡青色的路,直指苍梧山巅。
“记住。”
她的声音随着山风飘来。
“你要找的,从来不是别人的道。”
陆寒深吸一口气,抬脚迈上那道淡青色的光径。
身后,玄天宗的方向传来最后一声轰鸣,金色符文彻底没入地渊,将所有的爱恨、疑惑、背叛,都封存在了山底。
而前方的雾里,苍梧山的轮廓正逐渐清晰,像是等待了千年的棋局,终于要落下最关键的一子。
山雾尚未完全散去,断崖下突然传来碎石崩落的脆响。
陆寒刚踏足淡青色光径半步,后颈寒毛骤竖。
那是被利剑锁定的直觉。
他猛回头,正撞进萧无尘充血的瞳孔里。
玄色道袍已被地渊裂隙的阴风撕成碎帛,左肩断剑周围翻卷着焦黑的皮肉,可萧无尘的指尖仍凝着刺目的金光。
禁术虽已成型,他却强行抽回部分灵力,像根被烧得只剩半截的引信,随时会炸成飞灰。
“你走不了。”
他的声音混着血泡破裂的嘶响,右手虚握成剑指。
“那东西在你识海,我封了山,封不了它。”
“是你?”
清冽如霜的女声从雾中劈开。
陆寒这才发现,神秘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在萧无尘身后十丈处。
她面纱尽褪,露出一张素白如瓷的脸,眼尾朱砂痣红得像要渗出血来。
手中剑纹玉佩正泛起幽蓝光晕,与苏璃怀中剑心石遥相共鸣,连空气都泛起细密的涟漪。
萧无尘浑身剧震,握剑指的手剧烈颤抖。
“不可能......”
他踉跄后退半步,靴底碾过碎石的声音格外刺耳。
“三百年前苍梧山雷劫,你明明......”
“雷劫劈碎的是我的肉身。”
神秘女子垂眸抚过玉佩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
“但守道者的命魂,与剑灵同生共死。”
她抬眼时,眼底翻涌着陆寒从未见过的冷意。
“你以为自己在守护?你不过是被恐惧蒙住了眼的懦夫——当年是,现在仍是。”
“住口!”
萧无尘暴喝,周身金光大盛。
他这一吼震得嘴角血珠飞溅,却也震散了周围的雾,露出身后正在彻底崩塌的玄天宗废墟。
断柱上“玄天”二字的残漆簌簌掉落,像极了某种信仰的碎屑。
陆寒抱着苏璃的手紧了紧。
苏璃的呼吸轻得像游丝,额头抵在他颈侧,带着病态的灼热。
他能清晰感受到她胸口剑心石的脉动,一下比一下弱,像要熄灭的灯芯。
“必须让她活。”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烧得发烫,连识海的玄铁令牌都跟着发烫,烫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“小心!”
神秘女子突然旋身,玉佩划出半弧蓝光。
几乎同时,萧无尘的金剑已破雾而来。
那根本不是剑气,是他用本命精血凝练的杀招,剑尖还拖着半条血线,像条择人而噬的毒蛇。
陆寒本能地侧身,金剑擦着苏璃发顶飞过,在崖壁上凿出碗口大的坑。
碎石雨点般砸下,他护着苏璃就地翻滚,后背撞在凸起的岩石上,疼得眼前发黑。
再抬头时,萧无尘已欺身至前,枯瘦的手掌掐向他咽喉:“交......出剑灵!”
“不。”
陆寒咬着牙偏头,喉结擦过那只布满血痂的手。
他能闻到萧无尘身上的焦糊味,混着浓重的血腥,和记忆里演武场飘来的竹香截然不同。
他想起昨日清晨,萧无尘还蹲在他房门前补剑穗,说“剑穗散了,剑气容易走偏”,现在那剑穗正挂在对方腰间,染满血污。
“你根本不明白!”
萧无尘的指甲陷进陆寒颈侧。
“那剑灵是苍梧山的灾星,当年它觉醒时,血洗了七十二峰!”
他的瞳孔突然收缩,盯着陆寒胸口。
苏璃的手不知何时搭在那里,指尖正渗出淡蓝荧光,与剑心石的光相融。
“她......她身上有守道者的印记?”
“所以你更不该杀他。”
神秘女子的声音从头顶落下。
陆寒抬头,见她站在崖边古松上,玉佩蓝光如瀑,将整座断崖笼罩在淡青色光网里。
“剑灵择主,从不是看血脉,是看人心。陆寒的剑意里有慈悲,有担当,这是你穷尽百年都没参透的。”
“住口!”
萧无尘突然松开手,踉跄着退后半步。
他的左手按在丹田处,指缝间渗出黑血——禁术反噬开始了。
可他的眼神却更疯癫,像要燃烧殆尽的烛火。
“我参不透?我守了这山三百年,守的就是不让那东西再现世!”
他突然抬头看向陆寒,血污下的眼睛里竟有了哀求。
“小寒,你信我一次,跟我回地渊封印,我保你......保你魂体不灭......”
陆寒的喉咙发紧。
他想起初入玄天宗时,是萧无尘蹲下来替他系好歪了的鞋带。
想起他第一次练剑划破手,萧无尘翻遍药庐找最细的羊肠线替他缝合。
想起上个月他在藏书阁翻到禁术典籍,萧无尘拍着他后背说“剑修的道,不是靠取巧”。
此刻这双沾血的手,和记忆里替他擦药的手重叠在一起,烫得他心尖发颤。
“我信过你。”
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。
“但现在,我信她。”
他低头看向怀中的苏璃。
她的睫毛动了动,指尖轻轻勾住他的衣襟,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。
萧无尘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他突然仰天大笑,笑声里混着血沫:“好!好!”
他踉跄着举起右手,指尖的金光比之前更盛。
“那我便送你们一起下地狱!”
“陆寒!”
神秘女子的声音带着急喘。
“接住!”
玉佩的蓝光突然暴涨成一道光桥,直贯陆寒脚下。
与此同时,萧无尘的金剑已穿透光网,带着破风的尖啸刺向陆寒心口。
陆寒抱着苏璃就地打滚,金剑擦着他左臂划过,在衣袖上烧出焦黑的窟窿。
他能感觉到皮肤下的肌肉在抽搐,血腥味在嘴里漫开,可他的手始终没松开苏璃。
“第七层剑意!”
他咬碎后槽牙,识海的玄铁令牌突然发出嗡鸣。
青金色剑气从他周身迸发,像无数把小剑在皮肤下游走。
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引动剑灵残魂的力量,痛得他几乎要昏过去,可当剑气包裹住苏璃的瞬间,她的睫毛颤了颤,原本冰凉的指尖有了温度。
“你疯了!”
萧无尘的金剑被剑气震偏,擦着陆寒耳际钉进崖壁。
他的脸色瞬间惨白。
“这是同归于尽的招法!”
“我知道。”
陆寒抹去嘴角的血,青金色剑气在他眼底流转。
“但她不能死。”
两人的剑气在崖间相撞,炸起的气浪掀得古松剧烈摇晃。
陆寒的脚步不断后退,每退一步都在崖石上擦出火星;萧无尘的道袍被剑气割得更碎,露出胸前狰狞的伤疤。
那是当年替他挡下致命一击时留下的。
“够了!”
神秘女子突然厉喝。
她的玉佩裂开蛛网状细纹,显然已用尽全力。
蓝光从玉佩中倾泻而出,在断崖边缘撕开一道漆黑的裂缝,裂缝深处泛着幽蓝的光,像只深邃的眼睛。
“带着她走!这是最后机会!”
陆寒的脚步一顿。
他能感觉到裂缝里传来的灵气波动,那是生机的味道。
苏璃的剑心石突然大亮,与裂缝里的光相呼应,在她心口映出淡青色的花影。
“你呢?”
他看向神秘女子。
她的面纱不知何时又覆在脸上,只露出一双染着血丝的眼。
“守道者的命,本就是为剑灵而存。”
她抬手一推,光桥突然变得坚实如玉。
“快走!”
萧无尘的金剑再次破空而来。
这一次,陆寒没有躲。
他抱着苏璃冲向光桥,青金色剑气在身后形成屏障,替神秘女子挡下大部分力道。
“轰”的一声,剑气与金剑相撞,炸起的碎石劈头盖脸砸下来。
“小心!”
陆寒本能地护紧苏璃,却感觉后背一痛——是萧无尘的指尖,穿透了剑气屏障,刺进他肩胛骨。
“跟我回去......”
萧无尘的气息弱得像游丝。
“我求你......”
陆寒转身,看见萧无尘的眼底终于有了恐惧。
他的白发被血粘成一缕缕,脸上的血污被风吹开,露出半张和记忆里重叠的脸。
陆寒的喉结动了动,想说些什么,可裂缝里的吸力突然增强,拉着他向前跌去。
“师尊......”
他的声音被风声撕碎。
最后一眼,他看见神秘女子扑向萧无尘,玉佩的光将两人笼罩。
看见玄天宗的废墟彻底沉入地渊,最后一块刻着“玄”字的断瓦坠入黑暗。
看见苏璃的睫毛轻轻颤抖,在他掌心写下一个模糊的“活”字。
然后,黑暗将一切吞噬。
意识即将消散时,陆寒听见叮叮当当的打铁声。
那声音很轻,却异常清晰,像来自很远的过去。
他仿佛看见一个扎着总角的小男孩,蹲在铁匠铺里,看师傅抡着大锤敲打烧红的铁块。
火星溅在他脸上,有点疼,却让他想起苏璃煎药时,药罐边缘冒起的小泡。
“小寒,发什么呆?”
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。
陆寒想抬头,可眼皮重得像压了块磨盘。
他最后听见的,是自己急促的心跳,和识海深处玄铁令牌的嗡鸣,像在应和某个沉睡了千年的约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