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然只是出征三年杨定远却发现父亲老了,父亲再也没有往日的生机,他有时会很长时间坐在永定河畔看着夕阳落下,然后落寞的回首。
人老也许就是从回忆旧事开始的。
杨承章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在永定城住下,直到腐朽,最后被遗忘。可是噩耗传来是那么的突然,那么令人震惊。
大宸皇太子沉疴难医,薨逝。
阿宝若是登基该是多好的君王,他生来就是要成为帝王的呀,苍天怎会如此瞎眼,折了大宸这最后一支血脉。
陈氏皇族的血还是留的太多了,最终让所有英灵的期望都放在了这个孩子身上,让他不堪重负。
武帝陈永萧自永佳皇后故去,一生后宫未纳一人,只有阿宝这一子,群臣多次上表请皇帝充纳后宫,皆未被采纳。
陈氏皇族竟然绝脉了。
等到杨承章匆匆赶回长安时,一切都不一样了。
皇太子薨逝,皇帝整天将自己关在乾元殿,不听政,不临朝,朝中大事无人裁决,朝野上下早已乱成一锅粥。
等到杨承章推开乾元殿的大门看到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,他赤脚坐在御阶下,看着殿前挂着的一件龙袍发呆。
“陛下”杨承章忍不住叫了一声。
皇帝慢慢抬起了头,“你回来啦,朕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。”皇帝的声音沙哑,竟然有一些哭腔。
杨承章心头一酸,谁能想到眼前这个人曾经是多么的意气风发,多么的不可一世,他可是这江河所至之处,日月所照之地,所有生灵的主人。他本当高坐庙堂之上受万民敬仰供奉,可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,一个失去挚爱,失去亲人的孤家寡人。
“陛下,请您保重龙体”杨承章再也不忍看他,只能低头跪下。
皇帝又抬头看着那件龙袍,不再言语。
“陛下,当以龙体为重啊!”
“陛下!”杨承章再也忍不住了,他的眼泪夺眶而出。“六郎,一切都会过去的。阿宝去找小苏了,他找娘亲去了,他会过的很好的,而且有阿宝陪着小苏,小苏也不会孤单了。”
“可是,在这世上朕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”皇帝茫然的四下观望,那么的无助可怜。
“弟弟,你还有我啊,我们是亲人啊!”
皇帝抬头看着杨承章,空洞的眼神中仿佛是抓住了一丝曙光。“哥哥,你会一直都在吧?”皇帝此时真的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,在求一个大哥哥不要离开自己。
杨承章重重的点点头。
此时杨定远悄无声息的走进了乾元殿,他双眼通红,看来是刚哭过不久,杨承章知他和阿宝要好,也不忍怪罪他失礼闯进来。
谁知陈永萧看到杨定远就像着魔了一样,一把抓住杨定远,“来试试,试试这件衣服。”
皇帝这一番动作可把杨氏父子吓了一大跳,这件衣服,那可是龙袍,是永佳皇后亲手绣给自己的儿子,是皇太子阿宝登基时的朝服,这件龙袍上有万尺金丝绣成的龙脉,世人皆知天下有资格穿这件龙袍的只有阿宝。可是皇帝好似疯魔了似的硬是要杨定远穿上这件龙袍。
这件龙袍是小苏依照陈永萧二十岁的身形绣制的,可是阿宝却没能活到二十岁,不会再有机会穿上这件龙袍了。
出征在外这几年杨定远的身量长高了不少,他穿上这件龙袍很合身。
看着杨定远穿上这件龙袍,坐在乾元殿上,陈永萧好像看见阿宝身披龙袍,挥舞龙袖坐在那儿接受万民朝拜。
那时的天下四海升平,百姓安居,万邦来朝,整个天下都匍匐在阿宝的龙袖之下一样,那时他就能安心的睡下,在梦中和小苏相见了。
“定远,改名叫定权吧,你以后就叫杨定权,朕希望你的龙袖之下可以不染血迹。”
次年三月,帝崩于长乐别苑。
四月,遂国公杨承章以先帝无子为名,篡位自立,改国号遂,年号永定。永定五年,遂太祖杨承章不顾天下人反对,追封宸朝永穗公主为永定皇后,陪葬皇陵。
永定六年遂太祖杨承章溘然长逝,皇太子杨定权继位,是为遂明宗,年号继皇,遂明宗大动武功,威临四邦,大兴土木,开拓八荒,却忽视民生,以至民怨四起。遂明宗也为奸相宇文介之所害,最终天下大乱。
于此同时,汤国公孟渊请出天子之剑龙渊于汤山聚集镇南军后裔,起兵逐鹿天下。
又三年,孟渊攻占长安,穿上了那件金龙袍,继位改元,国号汤。
历史的车轮从不停歇,车辙之下埋藏了太多的人和事。
新朝已经开国二十年了,高祖孟渊在建国五年后便匆匆离世。太祖二子孟有珉血洗承天门,发动政变得了天下。
父子相杀,夫妇相恨,兄弟为敌,君臣成仇,这一切栎华都看习惯了。
孟有珉为了赢得栎华支持自己,尊祖父孟扶疆为太祖上皇帝,栎华为永安上皇后,永和上太后,永乐上太皇太后。
栎华如今也老了,她的眼睛花了,耳朵也不好使了,走路也得人搀扶着了,这些虚名对她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。不过皇帝还是挺有孝心,送人送物都是常事,今年宫中选秀女,皇帝便从中挑了几个送给她这个太皇太后使唤。
栎华每年都要去玉国寺去为故人念经祈福,这几个小姑娘真是能鼓捣,在玉国寺佛门清净地还能安静一些,一出玉国寺她们就一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。
栎华一直都很善良,而且听着小姑娘说话也热闹,也就由着她们。
“老祖宗,我们想去隔壁月老祠求支签,您能准许我们吗?”说话的这个叫武君仪,是今年刚送进宫的秀女。
栎华自然知道,少女怀春,人之常情,她们虽为秀女,但是被皇帝送到了她这边来,难得圣宠,总是要出宫嫁人的。
一群姑娘家进去求签,栎华便在旁边的凉亭坐下,人老了一动就累,栎华不一会就迷迷糊糊的犯困起来。
“栎华公主,公主殿下?”
“现在还有人叫我公主?我是死了吗?”栎华猛的惊醒。眼前站着一个道姑,似也有八十多岁了,满脸的皱纹上好像写满了故事。
“你是?”栎华问道。
“公主殿下,我是王若卿啊!”
“哦,原来是若卿啊,你怎么在这儿呢?”
“我一直在这儿,红尘缘散,我便一直守在这月老祠。”
“真好”栎华发自内心的说了这句话。
“老祖宗,我求到签了,但为什么这个签没字呢?”转身便看到武君仪拿着一支签站在那里,满脸不高兴。
“姑娘,可否给我看看”王若卿一边说一边伸手接过武君仪手中的签。那支签又短又厚,和一般的签很是不同,最主要的是签上一个字也没有。
“无字签”王若卿轻声念叨道。
“那是何解?”武君仪追问道。
“无字便由自己写,姑娘今日竟然求得无字签,也算一番缘法,他日姑娘自会明了。”
栎华听后微微一笑,无字签自然无解,就和这纷乱的世间缘法一般,错综复杂,本就无解。
栎华看看远处的长安,她的眼前依旧那么模糊,但是坐在乾元殿上那人的身影却十分清晰,那人身穿龙袍,龙袍上面有万尺金线绣着的龙脉,那是前朝的前朝一位皇后亲手绣给她的儿子的。
宸太宗,宸武帝,遂太祖,遂明帝,汤高祖到现在坐在皇位上的孟有珉,他们每个人都争相穿着那件华丽的龙袍,但却没看到龙袖下那斑驳的血迹。
栎华走进月老祠,看着陌生的一切,她虔诚的跪下,然后轻轻摇了摇签筒,里面掉出了一支签,武君仪赶紧帮忙捡起来,“再世继前尘,这是什么意思?”武君仪不懂的摇摇头。
“这是一支来世签,她求的是来世缘。”王若卿笑了笑,栎华也跟着笑了笑。
在别人不知觉间,栎华从袖中掏出两支签插入了签筒之中,这两支正是“帝鸳”。
(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