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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为她守 为已守

昭昭烟尘 凯凯凯水 8113 2024-11-12 17:37

  马车在大国寺山门前停下时,祁淳安的泪痕已被指尖蹭得斑驳。

  山风裹着钟声扑来,吹得她脸生疼。

  祁淳安踩过满地银杏,听着身后侍女们压低的啜泣,忽然挺直脊背——既然接过了这具身躯,便该担起这副担子。哪怕心中有愧,也要让这具身体,走出祁家女儿该有的风骨。

  佛殿飞檐下,她望着白幡,缓缓闭上眼,睫毛上未落的泪珠终于坠下,砸在阶前青苔上。这滴泪,是替原主落的,也是替这具身体里,两个错位的灵魂,落的。

  礼部众人已候在朱漆牌坊下。为首的礼部侍郎身着三品鹭鸶补服,腰间玉带扣在秋日里泛着冷光,见她下车便领着属官齐齐揖手,袖口暗纹在风中展开,如同振翅欲飞的寒鸦。

  “郡主节哀。”侍郎声音里掺着沙砾般的喑哑,从袖中抽出黄绢卷轴,“丧仪流程已按一品将军规制备好,还请郡主过目。”他指尖划过卷轴上“慎终追远”的御笔题字,身后吏员立刻捧来鎏金托盘,盘中素帛叠得齐整,边缘绣着三匝冰裂纹——那是唯有功臣之女才配用的丧仪规格。

  祁淳安接过素帛时,垂眸应下,任侍女替她褪去华服,换上那袭无纹无饰的素白深衣。衣料贴着肌肤泛着凉意,发髻被拆开,束上孝绒抹额,压得鬓角生疼。

  灵堂檐角垂着九道白幡,在山风中猎猎作响。祁淳安跟着引礼官跨过门槛时,鞋底碾过撒在地上的谷粒,发出细碎声响——这是民间“驱邪”的规矩,不知何时竟也入了官宦丧仪。

  “一叩首,谢亲恩——”

  赞礼官的唱喏惊飞了梁上栖雀。祁淳安在蒲团上跪下,膝头硌着块凸起的青砖,疼得她指尖攥紧孝帕。面前铜炉里的檀香燃得正旺,烟雾缭绕中,她望着牌位上“显考祈公讳桑东之灵位”的朱砂字,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。她不知道这泪是为将军的忠魂,还是为那个困在时光里的少女。

  祁淳安心底忽然漫起酸涩——或许此刻跪在灵前的,不止是她这个“外来者”,更是借她身躯还魂的原主执念。

  “二叩首,谢亲教——”

  祁淳安俯身触地,额头贴在冰凉的青砖上,听见身后采寒的抽噎声。灵堂烛火被穿堂风撩得明灭不定,将她的影子投在棺木上。

  “祁淳安,对不起。”她垂眸盯着掌心的孝帕,指尖摩挲着未拆的针脚,“你原该在春日里纵马射箭的人生,却被我这个闯入者截了去。”

  香炉飘来的烟裹着苦涩,祁淳安望着灵位上“祈桑东”三字,喉间泛起涩意:“将军府上本该承欢膝下的女儿,如今却成了我这样的陌生人……”

  “借你骨血承这世间因果,到底是做不到与你相同。”

  烟雾模糊了视线,祁淳安对着牌位轻轻颔首。这一叩,是替原主谢父亲的教导;这一拜,是替自己敬将军的忠骨。至于那些无法言说的愧疚与错位,此刻都化作炉中香灰,随着山风,飘向了未知的远方。

  丧礼期间,祁淳安在礼部仪程中步步恭谨。她亲执孝帚扫灵阶,夜守灵帷添烛油,每一次叩首都重得似要将愧疚碾进青石板。

  世人皆道祁家女孝感动天,却不知她指尖掐进掌心的血痕,都在替另一个灵魂行这本该属于她的礼。

  头七过后,祁淳安仍留在大国寺。每日寅时初刻,她都会在灵前供上温好的青梅酒——那是原主日记里写的“父亲最爱”。

  香炉青烟袅袅中,她望着空无一人的蒲团,忽然觉得这具身体不是自己的,连说出的“父亲”二字,都带着生涩的隔阂。

  守灵第八夜,月色漫过寺院黄墙时,小沙弥匆匆来报:“祁施主,楦禾师请您至法堂一叙。”

  她捏着佛珠的手顿住,想起这几日在廊下偶遇的灰袍僧人,他总在她扫落叶时,用禅杖点着地上的光影说“皆是空相”。

  法堂内,烛台映着《風经》残卷,楦禾师手持的经幡上,银线绣的迦楼罗鸟正振翅欲飞。祁淳安敛衽行礼时,瞥见他僧鞋边缘沾着的银杏叶——与她每日扫进竹篓的,是同一棵树所落。

  “屿非安屿,为何困于红尘劫?”楦禾师的声音像浸透了山泉水的木鱼,清冷却带着暖意。

  在这个世界,凡尘中人,被出家人称作“屿”,而他们的自称则是“安屿”。

  祁淳安抬头,正对上他眼底流转的慈悲,竟比灵堂的长明灯更让人安定。

  夜风掀起窗纸,卷来檐角铜铃声。祁淳安的喉间忽然泛起咸涩,她望着佛前长明的青莲灯,终是将那句“我是借尸还魂的外人”,咽回了泛着苦意的心底。

  楦禾师将经幡轻轻展开,露出内侧用金粉写的“诸行无常”。他指腹抚过字迹,忽然轻笑:“风过竹林皆作声,哪片叶子不是应劫来?”烛火在他皱纹里跳动,映着那道被岁月刻深的眉骨。

  “弟子想替她……”话未说完,已被楦禾师抬手止住。老和尚将经幡叠好放入她掌心,迦楼罗的羽翼正贴着她掌心跳动:“安屿问屿,皆是执念。你看这经幡,风来时它是风,风去时它还是幡。”

  祁淳安走出法堂时,月亮正升到大雄宝殿飞檐上。一袭素裙掠过青石板。院角老槐筛下满地银辉,她仰头望着那轮冰盘似的满月,忽然想起车祸那晚的月光——也是这样冷冽,像把淬了冰的刀,将她的人生切成两半。

  “阿姐……”她对着月轮轻唤,喉间滚过血沫般的咸涩。掌心还留着经幡上迦楼罗的纹路,此刻却痒得发麻,像有无数细小的根须在皮肉下蔓延。

  记忆里急救车的鸣笛与佛殿的钟声重叠,她分明记得自己躺在血泊中走马灯,怎么就突然成了别人躯壳里的游魂?

  “就算能回去,也是具尸体了吧。”她苦笑,指尖掐进掌心旧伤。夜风卷起孝带,在身后甩出苍白的弧,像极了车祸时被撞飞的围巾。

  祁淳安抱紧自己的胳膊,瘦小的身体她并不喜欢也没适应,与自己先前强壮的身体不同,这种错位感突然攥紧心脏,她扯下孝帕堵住嘴,才没让呜咽声惊破寺院的寂静。

  “我连眼泪都是偷的……”祁淳安盯着明月,内心紧绷的弦在这一刻断裂,无助的情绪吞噬了她。

  “阿姐,我不想当别人。我不要当别人!”她的声音被夜风扯碎,散在满地银辉里,“我算什么?凭什么我要替别人活下去!”

  祁淳安轰然跪倒在青石板上,孝裙扫过碎石时发出刺啦声响。她浑身抖得像寒风中的枯叶,眼泪砸在地面洇出星点水痕,凌乱的发丝缠上素白孝服的麻边,倒像是给这具躯体又披了层丧幡。

  “我不想死……”她盯着自己在月光下青白的手背,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旧伤,

  “凭什么孤女就得像走钢丝的蝼蚁,守不住家业要被骂灾星,守住了就要被塞进花轿当赏赐?”她喉间泛起血腥气,“说‘女子有靠’是福气,可这福气怎么像裹着蜜的砒霜?”

  她在为祁淳安不值,为这个时代的女性不值,也为自己不值。

  祁淳安突然发出尖厉的笑,笑声惊飞了檐下蝙蝠,却惊不醒这吃人的世道,她晃晃悠悠坐起来。

  “见官要跪,见君要叩,见长辈得把脊梁弯成桥——”

  祁淳安扯下颈间玉坠子,“啪”地摔在石板上,“平安?我看是‘平白被按在泥里磨’!”

  玉碎声里,她盯着碎成两半的“安”字,癫狂的笑意戛然止住,她望着掌心的玉屑发起呆

 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,像极了车祸时心脏监护仪的滴答。祁淳安踉跄着爬向老槐树,枯枝划破她的手背,却比不过心底的钝痛——她分明记得现代办公室的落地窗,怎么就困在了这方四角天空下?

  “如果这是‘命’……”她抠着树皮上的虫洞,发泄着自己的怒火,指甲缝里渗出血珠,“可命该是我自己的命,凭什么让我不明不白来这,扮演这个角色?”

  泪水再次决堤,她抓起碎玉塞进袖中,无助地瘫在地上。

  祁家遗孤跟个疯子在国寺内发狂。

  人在崩溃的时候,情绪总是极端变化着的。

  祁淳安刚骂完,又开始迷茫,她像是迷失在茫茫大海中的孤舟,无数阴影如同狰狞的巨兽,在角落里窥视着她,仿佛随时准备将她拉入深渊。她不想成为这黑暗中的牺牲品,但又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。。

  祁淳安终于站起身,虽然身形有些摇晃,双眼通红,仿佛被火焰灼烧过一般。她大步迈进厢房内,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自己的心上,疼痛而又坚定。

  她拿起桌上燃烧着的白烛,烛光在她的眼中跳跃,仿佛是她内心深处不屈的火焰。她毫不犹豫地将白烛扔向床下,那里堆满了干燥的布料和纸张。

  火焰腾地窜上帷帐,素纱在刹那间蜷成赤练。祁淳安立在火中央,孝裙下摆已被火苗啃出焦边,却像生了根的枯莲,纹丝不动。跳动的火舌爬上她的鬓角,将那张苍白的脸舔成猩红,唯有眼底的冷意,比檐角未化的霜雪更冽。

  梁上的灰尘被热气震落,混着浓烟呛进喉咙。祁淳安望着雕花床沿的火焰如活物般游走。

  这把火,烧的是别人的躯壳,还是自己的桎梏?

  “天若有命,就该烧死这可笑的一切!”她对着穹顶怒吼,声线被浓烟撕得破碎。

  “诸行无常”—无常的不是命运,是这具躯体里沸腾的血。

  倘若这火将我带向另一个世界,带我奔向死亡,那是否也算是天命?

  何为天?何为天命?

  天命!你可曾算到,我会以火为刃剖开这具囚笼?

  你可知我灵魂里烧着的不是顺从的薪柴,是要焚尽陈规的野火?

  你可敢看——这双瘦小的手,正攥着火焰作剑,刺向你织就的罗网?

  祁淳安阖上双目,任由火舌舔舐颈间肌肤,灼热的痛感如蚁群攀爬全身。她嗅到自己发间的熏香与焦糊味混作一团,她数着心跳等待宿命裁决,直到听见窗外骤然响起的尖叫——

  “郡主房里失火了!”

  采寒的哭喊声刺破夜空时,祁淳安正感觉到火焰爬上腰间。她听见月昕撞翻铜盆的巨响,接着是此起彼伏的“走水”呼声。

  浓烟中,她努力睁开眼,看见糊满窗纸的火光突然被一道人影撞破——那人影泼了自己一身水,怀里抱着件浸透的棉被,像团移动的墨色火焰。

  “郡主!”

  礼部侍郎李仪轩的呼喊被热浪扭曲,男人抱着棉被裹住她身体的瞬间,她闻到对方官服上的皂角香。

  “别碰……”她想提醒对方自己身上有火,出口却成了沙哑的气音。

  李仪轩将她抱起时,祁淳安听见自己孝裙上的珠串簌簌掉落,砸在青石板上发出破碎的清响。穿过浓烟的刹那,她看见廊下悬挂的“平安”灯笼被火映得通红,像极了车祸时救护车顶的警示灯。

  “坚持住!”李仪轩的声音混着咳嗽,震得她耳膜发疼。祁淳安望着他下颌滴落的水珠——不知是救火的水还是冷汗。

  采寒的手突然覆上她眼皮,挡住刺目的火光:“姑娘闭眼!”祁淳安顺从地合上眼,却在黑暗中看见更清晰的画面:原主站在镜前簪花,身后突然起火,而她伸手去够的,不是头饰,是墙上挂着的父亲的佩剑。

  “到了!”月昕的哭腔带着喜意。祁淳安被轻轻放在春凳上时,听见李仪轩扯断腰带的声音——他正用染血的束带替她包扎灼伤的手臂。

  夜风裹着药香袭来,她费力地睁开眼,看见医馆檐下的灯笼在晃动,晃的人更昏了,祁淳安直接昏了过期。

  夜幕如墨渐渐褪去,天边漏出的第一缕金线刺破云层,将大雄宝殿的飞檐镀成琥珀色。寺内晨钟应和着梆子声轰然响起,惊起檐角残夜栖留的寒鸦,那振翅声里裹着昨夜未散的焦味——像根细针扎进人的太阳穴。

  医馆窗纸上,医者剪影被烛火拉得老长。祁淳安腕间的脉搏在纱布下轻轻跳动,像只困在茧里的蝶。李仪轩望着郎中往她灼伤处敷金疮膏,忽然想起昨夜抱她冲出火场时,掌心触到的那截碎玉——迦楼罗的翅膀硌着他掌纹,竟比火场余温更烫。

  “太子殿下到——”

  小沙弥的通报惊断思绪。抬眼望去,萧渊正踩着满地霜白阔步而来,玄色朝服下摆扫过阶前残烛,金丝绣的云纹在晨光中泛着冷意。他身后跟着的太医院判捧着药箱,箱角磕碰在石阶上,发出清脆的“叮”声,与李仪轩腰间玉佩轻响,诡异地合了节拍。

  “如何?”萧渊在廊下站定,目光掠过医馆门上“普生堂”的匾额,落在李仪轩焦黑的袖口。礼部侍郎这才惊觉自己仍穿着昨夜救火的衣裳,前襟还沾着祁淳安的血渍,在黎明的灰暗中像朵开败的红梅。

  “暂无大碍。”李仪轩欠身行礼,袖中碎玉硌得掌心发疼,“只是吸入浓烟,灼伤处已敷了药……”

  话音未落,医馆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。两人同时转身,只见祁淳安半倚在榻上,青瓷药碗碎在脚边,药汁顺着榻沿蜿蜒成深褐色的河。

  “醒了就好。”萧渊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难得的柔和,他示意太医上前,自己拾起药碗碎片,放在桌上。

  晨钟再次响起时,祁淳安忽然开口,声线沙哑却清晰:“还请太子殿下为臣女请来女医,治疗身上的伤。”

  萧渊眸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动容,袖中玉扳指轻叩腰间金哨,沉声道:“是孤思虑不周,即刻传太医院张女医,并带‘生肌玉红膏’速来。”话音未落,他已撩起朝服下摆,在祁淳安床前坐下。

  祁淳安不想面对人,于是闭上眼装昏睡,竟真又昏过去了。

  与此同时,佛殿内烛影摇红。陈邱玹膝头压着磨损的蒲团,指尖捏着线香送入香炉,香灰簌簌落在手背上,烫出细密的红点。三炷香稳稳插入炉中,他才恭谨地叩首三次,额角触地时,听见身后传来佛珠轻响。

  “水允兮,屿为何在此?”楦禾师的声音像浸透了山泉水的木鱼,清冷却带着暖意。

  陈邱玹抬头,见老和尚不知何时已立在莲花柱旁,袈裟上的银线迦楼罗在烛火下振翅欲飞。

  “求一人……康健平安。”陈邱玹挺直脊背,袖中祁淳安从前送的玉佩硌着掌心。那是块刻着“安”字的羊脂玉,此刻却冰得他指尖发颤。

  楦禾师指尖拨过佛珠,忽然轻笑:“此屿非彼屿,屿可愿从一始终相待?”

  铜炉里的香突然爆出火星,陈邱玹猛地站起,腰间玉带扣与香炉边沿相撞,发出清越声响。

  自祁淳安在城门口晕倒那日起,他几乎衣不解带地守了三四日,连庶妹陈悠送来的参汤都要亲自试温。可此刻听着楦禾师的话,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突然如潮水般涌来——

  秋日雷雨天不少,暴雨打雷的时候她竟站在廊下看闪电,往日都是缩在房间里,动都不敢动。

  连最爱的蜜渍金桔都推说“甜得发腻”;最骇人的是前日替她换药,他看见她后颈虽那处胎记——但本该只生着朱砂痣的位置,却多了一块崭新的血痕。

  “大师是说……”喉间泛起涩意,他不敢说出后半句,直到楦禾师合十的手势在烟雾中模糊成剪影。

  “异世之魂借躯承命,彼人已随鹤去。”

  这话像把钝刀,在他心口来回拉锯。陈邱玹踉跄着扶住供桌,指甲深深抠进桌沿雕花。想起这几日祁淳安看古籍时的专注,想起她握剑时使出的招数路子,想起她望向地图时眼中的新奇——哪一样,都不该属于他记忆中那个怕雷性子有些娇气的澜妹。

  “全非……全非了么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忽觉掌心一湿,这才惊觉自己在落泪。佛殿穹顶的月光里,他看见十五岁的祁桓澜抱着受伤的雀儿向他跑来,发带扫过蔷薇花丛,而现在的祁淳安,作业却在火场里攥着断玉笑得决绝。

  楦禾师的劝慰声从远处飘来,陈邱玹却已迈出门槛。秋夜的风卷着灰烬扑在他脸上,那是昨夜祁淳安厢房的残迹。焦黑的木梁上,依稀可见未燃尽的孝带——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。

  “桓澜……”他对着废墟轻声唤道,声音碎成齑粉,“你可曾怨我?怨我对着陌生的灵魂,说出本该属于你的情话?”指尖抚过腰间玉佩,他忽然扯断丝绳,将玉放在心口,捂紧后,他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——原来他守护的,是具空壳,而真正的桓澜,早带着他们的青梅往事,葬在了不知何处的轮回里。

  他的澜妹,早已在那日离他而去,而他竟一无所知。

  “你若恨我……”他对着残梁轻声说,声音被哽咽扯得支离破碎,“便托个梦来,打我骂我也好……别让我连句‘对不起’,都不知道说给谁听。”

  正午的阳光透过糊着云母纸的窗棂,在床帷上织出菱形光斑。祁淳安的睫毛颤如蝶翼,缓缓掀开眼帘时,鼻尖先触到了金疮药的苦香,让她指尖不自觉蜷紧。抬眼望向雕花木梁,垂落的纱幔上绣着褪色的并蒂莲,与她车祸时破碎的车窗玻璃,竟在视线里叠出奇异的重影。

  “以宁?”萧渊的声音裹着暖意袭来,太子殿下正半跪在榻前,玄色朝服膝头沾着草屑,显然是从外头匆匆赶来。他手中的青瓷碗映着她苍白的脸,碗沿还凝着水珠,“先喝些温水,太医说你需润润喉。”

  瓷碗触到唇畔时,祁淳安忽然想起昨夜火场中,有人用官服替她扑灭火星的温度。

  祁淳安就着萧渊手中的碗,轻轻抿了几口水,感觉喉咙的干涩感逐渐消散。

  祁淳安望着碗中晃动的光影,忽然想起火场中灼人的热浪。指尖攥着床单,她数着铜漏的滴答声,让那规律的响动压住心底的惊涛。逃过第二次死亡的庆幸与荒谬在血管里横冲直撞,像两匹反方向拉扯的马,将她撕成两半——

  谢天命吗?它让她以陌生人的身份困在别人的人生里,顶着陌生的面容,连眼泪都成了冒牌货;

  抗天命吗?它又在火场中借李仪轩的手将她拽回,用陈邱玹的崩溃、萧渊的凝视,在她灵魂烙下“祁淳安”的印记。

  祁淳安望着帐角晃动的流苏,想起楦禾师说“风过竹林皆作声”——或许她不该追问风的方向,该学那竹子,管它来的是东风西风,先直直地立着,等风过了,自有阳光来量。

  “抗争么……”她对着虚空低语,声音轻得像片羽毛。

  铜漏的水滴进下方容器,发出清越的“叮咚”。祁淳安闭上眼睛,任阳光在眼皮上烙下暖金的斑。她终于明白,不必谢天命,也不必抗天命——

  她该做的,是在这副别人的躯壳里,活成自己的魂灵。

  就像喉间的温水,明明是别人递来的,却终将化作她血管里,滚烫的、独属祁淳安的血。

  祁淳安望着帐外影影绰绰的人影,采寒正红着眼眶绞帕子,月昕捧着药碗的手还在抖。她忽然想起现代ICU的监护仪,那些跳动的绿线与此刻帐角晃动的流苏,竟同样让人心慌。

  “陈侍郎一直在门口守着。”萧渊的声音忽然低了几分,他转头望向门槛,那里立着的身影。陈邱玹的朝服皱得不成样子,往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竟坠了半幅。祁淳安与他目光相撞时,看见对方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——此刻,祁淳安深知,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
  “下官……”陈邱玹开口时喉结剧烈滚动,像吞咽着碎玻璃,“听闻郡主醒了,特来探望。”他向前半步,祁淳安看见他鞋底沾着的焦灰——是昨夜她厢房的残迹。

  陈邱玹的目光紧紧锁定在祁淳安身上,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。他或许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,或许已经了解了她所经历的一切。这段时日奴仆们的反应,陈悠的试探,皇宫那送来的明枪暗箭,都昭示着所有人在怀疑她的身份,一个濒死之人奇迹生还,性格与往日天差地别,连喜恶都变了。但祁淳安此刻没有力气去解释,也没有心情去辩解。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,只想好好地睡一觉,忘记所有的烦恼和痛苦。

  祁淳安忽然感到倦意如潮水漫来。她望着陈邱玹腰间晃动的玉佩——那是原主送的,刻着“安”字的羊脂玉。

  “太子殿下,我……”她想开口让他们离开,却被萧渊轻轻按住肩膀。萧渊的指尖按在她脉搏处,像在号脉,又像在安抚受惊的幼兽:“先歇着,万事有孤。”他转头时,目光扫过陈邱玹攥得发白的指节,忽然轻笑,“陈侍郎若无事,不妨帮孤去取些伤药来?太医院新制的生肌膏,据说对灼痕有效。”

  陈邱玹怔了怔,似乎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。他深深看了祁淳安一眼,那目光里有疑问、有不甘、有痛楚,却独独没有从前的宠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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