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分田到户
余坤安踩着乡间土路,步子慢悠悠的。
眼睛扫过那些高矮不一的黄土房子,又落在前头绿油油的田地上,心头那股滋味儿,又生分又熟络。
他循着嘈杂的人声走去,不远处,一个如学校操场大小的场坝映入眼帘。
场坝上立着三间青砖瓦房。当间那间屋前头,挤满了老老少少的乡亲,七嘴八舌,热闹得很。
屋门前头搭了个台子,上头摆着张桌子。一个瘦高个的中年人,一手抓着喇叭,一手捏着文件纸,瞅着人来得差不多了,冲旁边一个穿白衬衫的中年人递了个眼色。
白衬衫的提起锣,“铛——铛——”敲了两声,扯起嗓子就喊:
“乡亲们,莫吵了,莫吵了!都静下来,听书记讲政策!”
话音落下,嗡嗡声渐渐小了,大家都支棱起耳朵。
那瘦高个的书记清了清嗓子:
“今天是为哪样聚在这儿,大家心头都清楚,我就不多啰嗦了。
按国家的政策,土地要分到各家各户了!这机会难得,大家要惜福!
日子是一天天好起来了,往后勤快些,把庄稼伺候好,争取年底个个碗里有干饭,肚里有油水……”
书记一席话讲完,底下又“嗡”地一下炸开了锅。
“莫讲了!莫吵了!”白衬衫赶紧又敲锣,“铛铛”两声压住场面,
“现在,每家安排个主事人上来抓阄!排好队,挨个来!水田、水浇地、坡地分开抓,莫乱!”
余坤安挤在人堆外头,脑壳里头还是懵的,嗡嗡响。
他明明记得,自己还在工地上刷墙皮,天气热得像个大火炉,烤得人喘不上气。他实在熬不住,想下去抽根烟歇口气。
哪晓得脚底下的架子“哗啦”一下就塌了……再往后,就啥都不知道了。
难道……被砸死了?或是摔死了?
怎么一觉醒来,咋个就回到了1981年10月12号?回到了村里头分田分地的这一天!抬眼一望,土墙上那“农业学大寨”的红字标语,颜色都还没褪干净呢!
这他娘的……也太鬼扯了!简直跟做梦一样!
到这会儿,他魂儿都还没落稳当。
早上迷迷瞪瞪的,听见个女声催他:“安子!赶紧起!去大队部集合咯,今天分田!”
他当是梦话,翻个身又裹紧了被子。后来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,接着是门板“吱呀”一声关上,屋里屋外都静了。
他又迷糊了一阵,才昏头胀脑地爬起来。瞅着眼前灰扑扑、又矮又旧的屋子,硬是杵着发了好一阵呆。
推开那扇嘎吱作响的房门,看着外面那既熟得刻进骨子里、又隔着一辈子那么远的景象,他才猛地一个激灵:回来了!真真儿的回来了!重生回到了1981年!
老天爷开眼!这可是天大的好事!上辈子他活到66,还在工地上卖老骨头。如今倒好,一下子缩回了22!人生从头来过!
就是……有点可惜,不晓得上一世自己蹬腿闭眼后,家里头是个啥光景?老家的人接到信会不会掉几滴眼泪?那两个儿子,能不能顺顺当当拿到那笔赔偿款……
不过念头一转,管他娘的!老子都重活一回了,前头那些烂账,随它风吹散!不想了!
他循着那越来越响的嘈杂声,凭着记忆里的路,往大队部的场坝走。他家离大队部不算远,沿着土马路走个七八百米就到。到了地头,眼前就是分田到户这出大热闹。
余坤安在边上看了一会儿,场坝里头人头攒动,外面还围着一圈又一圈看热闹的人。
他踮脚四下里瞅了瞅,没瞧见爹娘和自家媳妇的影子,索性走到旁边树荫底下,一屁股坐在冰凉的石凳上,望着远处连绵的大山发起呆来。
“安子!安子!喊你半天咯,聋啦?想哪样呢?”
余坤安正神游天外,被这声喊猛地拽了回来。抬头一看,是个面皮焦黄的瘦高青年,仔细一认,才认出是年轻时候一起瞎混的发小,余坤清。
“没想啥,瞧热闹嘛!”余坤安应了一声。
“有哪样瞧场?走,上山整点野味?……这久嘴里头淡出个雀来,肠子都寡净了,沾点荤腥嘛!”余坤清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,挤眉弄眼。
余坤安摇摇头:“不去,老子等我媳妇呢!”
“咦?你娃儿啥时候变得这么黏媳妇了?连山上都不去了?”余坤清怪叫起来,挨着他在石凳上坐下,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淡。
结果等了老半天,日头越来越毒,晒得头皮发烫,前头的人群还没散开的迹象,看样子且得等着呢。
余坤安眯眼瞅了瞅日头,估摸着快到下午一点了。早上爬起来水米没沾牙,这会儿肚子里头“咕噜咕噜”叫得欢实。
他捅了捅余坤清:“走,回家整点东西垫巴垫巴,饿得心慌。”
余坤清站起来,两人一前一后往家走。
余坤安回到家,一头钻进伙房。(这伙房其实就是主屋旁边用土坯简单垒起来,平时烧火煮饭的地儿。他们这儿都管厨房叫伙房。)
他在桌子上的筲箕里翻出两个黑黢黢的荞面饼子,又干又硬,嚼着还带股苦味儿,咬一口直掉渣。
他勉强啃完一个,噎得直抻脖子,赶紧从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,“咕咚咕咚”灌下去,才把第二个饼子顺进肚里。
之后,他在院子里寻了两个矮木凳,和余坤清并排坐下,有一句没一句地闲磨牙,消磨时光。
一直挨到快下午4点的光景,才瞧见篱笆院子外头,陆陆续续有人影往这边晃悠。余坤清也站起来拍拍屁股:“我也回家瞧瞧去。”
“老三!咋个不出去瞧瞧热闹,一个人窝在屋里干啥呢?”
话音没落,一个身影就跨进了院子。
是余坤安的大哥余坤军。他个子约莫一米七五,身板清瘦。那年月,大伙儿都在温饱线上挣命,十个里头九个瘦,家境稍好点的,脸上才能挂点肉。
“一天到晚没个正形,就知道瞎混!娃娃都两个了,还不晓得收心上进……”紧跟着,一串连珠炮似的抱怨就砸了过来,是余父余朝生,带着家里其他人,陆陆续续都进了院子。
“就你话多!安子儿好生待在屋头,你还嚼个没完。闲不住去把伙房那堆柴火拾掇拾掇!”
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紧跟着响起。余坤安怔怔地望着眼前说话的人——银白的发髻在脑后挽得一丝不乱,正是阿奶。
过往的记忆像潮水一样猛地涌上心头,那股子又酸又胀的滋味儿,绞得他眼眶子直发烫。
余坤安鼻子一酸。上辈子阿奶走了之后,就再没人这么护着他了。他余坤安年轻时游手好闲、不务正业的那些臭毛病,一大半都是阿奶给惯出来的。
阿奶是在86年冬天摔了一跤,在床上躺了个把月,人就没了。世上最疼余坤安的那个人走了,生活的担子也一点点把他那挺直的腰杆压弯了。
他记得自己年轻那会儿,可是村里头出了名的“闲杆子”。不是跟着一帮狐朋狗友四处晃荡,就是上山撵兔子、下河摸鱼虾,唯独不肯去地里老老实实出工。
打架斗殴更是家常便饭,三天两头就要惹点事出来。后来结了婚,虽说打架少了点,可还是个甩手掌柜,家里家外,全指望着媳妇王清丽一个人操持。
余坤安排行老四。上头有两个哥,一个姐。
大哥余坤军,今年二十七了,早就成家,娶了嫂子李美花,生了三个娃:九岁的余文涛,八岁的余晓雅,六岁的余文波。
二哥余坤志,二十五岁,也娶了媳妇,二嫂杨月荣,给他生了四个:七岁的余文泽,六岁的余文浩,四岁的余晓萱,三岁的余晓宁。
三姐余兰,二十三岁,嫁到了隔壁村的朱家院子,跟着姐夫朱来贵,生了两个儿子,朱小海和朱小伟。
余坤安自己是七九年底结的婚,媳妇是王清丽。眼下两人有两个儿子,快三岁的余文源和一岁多的余文洲。
余爹余朝生,是个木匠,今年四十六;余母朱慧兰,四十五。
余爷余奶统共生了六个娃,最后养大成人就四个:大伯余朝祥、二伯余朝瑞、余爹余朝生,还有小姑余丽华。余爷七三年就病没了,如今阿奶七十二了,跟着余爹余朝生一家子过活。
眼下,这一大家子还没分家,十八口人挤在一个屋檐下,日子过得紧巴巴,转个身都嫌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