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太子朱标
暴雨如注,坤宁宫外的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油光发亮。
朱元璋大步流星,雨水溅湿龙袍下摆,他却浑然不觉。
怀中揣着的药包,被雨水浸透,冰凉地贴着前襟,那是从李明远处寻来的,事关重大。
“陛下……”
守在殿门前的宫女刚要屈膝,被朱元璋抬手止住,他此刻心急如焚,无暇顾及这些虚礼。
殿内烛火摇曳,映着伏案批阅奏章的朱标。
他脸色苍白得吓人,额前几缕被汗水濡湿的发丝紧贴鬓角。
听闻脚步声,朱标猛地抬头,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,下意识地用袖口抹了抹嘴角。那动作极快,却没逃过朱元璋的眼睛。
灯影下,太子的面容几近透明,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。
“父皇……”朱标慌忙起身,想行礼,动作略急,牵引出一阵剧烈的闷咳。
咳声未落,他似有些站立不稳。
朱元璋心头猛地一沉,几步上前,分明看见儿子宽大袖口上,那一点刺目的鲜红。
“标儿,又咳血了?”他声音嘶哑,一把抓住朱标的手腕。
“政务是永远处理不完的。”
朱元璋喉咙发紧,
“你母后病着,你也……”
话到嘴边,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,只将那湿透的药包重重拍在案上,
“政务停下来,去伺候你母后把药用了。”
朱元璋心中满是自责与懊悔:
“都怪咱,这几日只顾着你母后,朝政也疏忽了,唉!”
他重重叹了口气,语气中带着深深的疲惫。
朱标勉强挤出一个笑容,想说些宽慰的话:
“儿臣无碍……只是这几日……”
话未说完,又是一阵咳嗽。
“毛骧!”朱元璋怒喝,声音在殿内回荡,
“传太医!立刻!”
“不……不必……”朱标艰难地喘息着,从案几的抽屉里摸出个白瓷药瓶,声音微弱,
“儿臣……儿臣自己有药……”他晃了一下,若非及时扶住桌案,几乎就要栽倒。
一旁的毛骧眼疾手快,急忙上前一步搀住太子。
隔着衣袖,触到太子那异常消瘦的手臂,毛骧心中也是一凛,太子的身子竟已虚弱至此。
“先把你母后的药弄好。”
朱元璋将李明远那药推到朱标面前,药包的粗糙纸张与紫檀木案面相触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待马皇后服了药,沉沉睡去,朱元璋才将朱标和毛骧二人召至偏殿。
厚重的殿门将殿外的喧嚣雨声隔绝,殿内一时寂静无声,唯有朱标竭力压抑的轻咳,在这份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。
“标儿,”
朱元璋盯着跳动的烛火,良久,方才开口,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
“你儿子……雄英,他还活着。”
朱标手中端着的茶盏“当啷”一声坠地,滚烫的茶水泼湿了衣摆,碎裂的瓷片四溅。
他猛地抬头,双目圆睁,眼底迅速布满血丝,在烛光下显得惊心动魄。
“就在那个李明远身边。”
朱元璋从怀中掏出一个略显破损的肚兜,
“这是锦衣卫在秦淮河畔找到的,上面的刺绣是你母后亲手绣的,咱已让她确认过。”
他顿了顿,又补上一句:“你娘吃的那药,也是咱从李明远手里买来的。”
朱标的身形剧烈地晃了晃,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案几边缘,指节用力。
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却先涌出一阵更为剧烈的咳嗽,鲜血从指缝间渗出,点点滴落。
毛骧心头大骇,急忙要上前递帕子,却被朱元璋抢先一步。
这位素来威严的帝王,竟是直接用自己的龙袖,有些粗鲁却又带着一丝笨拙的轻柔,擦去了儿子唇边的血迹。
“父皇,此言……当真?”
朱标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,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,砸在案几上,晕开一片水渍。
“儿臣……儿臣可以去见……”
他声音哽咽,充满了期盼。
“不行!”
朱元璋断然喝止,语气严厉,但随即又放缓了声调,看着儿子苍白憔悴的脸,心中刺痛,
“你现在这身子……”
他忽然哽住了。
数日前,朱雄英“病逝”的噩耗传来,朱标也是这般咳着血,不眠不休地守在灵前,几乎去了半条命。
朱元璋缓缓闭上双眼,八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——朱雄英小小的、冰冷的棺椁,朱标咳血昏厥在灵前的绝望模样,
马皇后一夜之间添上的白发……那些画面,如刀割一般。
毛骧在一旁屏息垂首,不敢发出半点声响。
“你现在这身子……”
朱元璋粗糙的手掌,带着微微的颤抖,抚上儿子明显凹陷下去的脸颊,
“咱已经……已经失去过你们一次了……”
他的声音沙哑,眼角隐隐有水光闪动。
这个在尸山血海中杀伐决断、一手打下大明江山的铁血帝王,此刻,也不过是个心疼儿子、害怕再次失去亲人的老人。
窗外一道惊雷炸响,瞬间的白光照亮了朱标泪流满面的脸庞,也照亮了朱元璋眼中的痛楚。
“毛骧。”
朱元璋霍然转身,殿内光线昏暗,他的目光却锐利如刀,
“即刻加派三倍人手,给朕日夜盯紧那个李明远——朕要那孩子,毫发无损地回到宫里!”
雨声似乎更大了。
偏殿内,朱标压抑不住的抽泣声,像一把钝刀,一下下割在朱元璋的心上。
他伸出手,轻轻按在儿子因激动和悲伤而剧烈颤抖的单薄脊背上。
“标儿,这几日,莫回东宫了,就在这坤宁宫,陪着咱,也陪着你母后。”
朱元璋的声音沉稳下来。
朱标闻言一怔,泪眼朦胧地抬头:
“父皇,为何?”
“你当爹的,当真一点都不知道?!”
朱元璋突然声色俱厉,声音之大,震得殿梁上的积灰都簌簌落下。
朱标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一震,猛地抬头,父亲威严而隐含怒意的面容清晰地映在他因惊愕而放大的瞳孔里。
“父……父皇……”
他踉跄了一下,伸手扶住身旁的烛台,摇曳的火苗舔舐到他的衣袖,他竟也浑然不觉,
“东宫……东宫那碗莲子羹……”
他喃喃自语,眼中渐渐漫上难以置信的恐惧与彻骨的寒意。
这时,朱标突然一把抓住朱元璋的手腕,那力道大得惊人:
“父皇!若雄英当真无恙……儿臣愿即刻亲往孝陵,为他祈福,为大明祈福!”
“你敢!”
朱元璋反手攥住朱标瘦削的肩膀,力道之大,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,
“给咱好好活着,活到亲眼见着雄英的那天!”
暴雨狠狠砸在宫殿的琉璃瓦上,声响密集如催征的战鼓。
夜风裹挟着湿意吹入殿内,坤宁宫内安神香的最后一缕青烟终于散尽。
朱元璋看着儿子惨白如纸的脸,心中的怒火与痛惜交织,最终化为一声长叹:
“过几日吧,过几日等你母后身子好转些,咱们……咱们一起去。这几日,你就在此安心养着,陪陪你母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