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9章 市井
应天府的街头,依旧人流混杂,气氛压抑。
张贴出来的皇榜前,稀稀拉拉围着一些识字的百姓和士人。
“河北经制使马忠,贬秩二等……”一个老秀才念着榜文,摇头叹息,“唉,拥兵不前,坐视国土沦丧,此等罪过,岂是贬秩二等可以赎的?”
“老先生,您这话可就说左了!”一个穿着粗布短衣、面色黝黑的汉子愤愤地接话,“这哪里是罚?依我看,这分明就是赏!赏那些当官的,只要不惹金人,不让主子们操心,就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!那些在前头拼命的,死了就死了,活着的也活该拿不到钱!”他啐了一口,眼神中带着对朝廷深深的不信任和怨恨。
围观的百姓们听了,也都跟着叹气,交头接耳。
有人小声嘀咕:“听说河北那边惨得很,金狗子跟疯鬼子似的,见人就杀……能躲在后头不打仗,也是本事啊。”这话里带着无可奈何的麻木,也带着一丝对马忠“聪明”的嘲讽。
“朝廷这是要彻底放弃河北了啊!”一个头戴方巾,像是进城采买的书生模样的年轻人,忧心忡忡地说道,他的脸色苍白,带着几分书卷气的羸弱。
“听说黄相公、汪枢密他们一直明里暗里地压着宗爷爷,不给粮草,不给兵员……唉,还有传言说,二圣……二圣可能要被金人迁去更北边,更苦寒的什么中京大定府…………这仗,还怎么打?咱们大宋,是不是真要偏安一隅了?”
“偏安一隅?我看是南逃!”那黑衣汉子冷笑一声,压低了声音,“你们没听那些大户人家都在收拾细软吗?都在往东南跑呢!听说黄相公、汪枢密他们早就把家眷送走了!这应天府,怕是也待不了多久了!”
议论声越来越大,原本只是针对马忠的贬职,很快就蔓延开来,变成了对朝廷软弱、对南迁传闻的担忧和不满。
乱世之中,最敏感的就是民心,而朝廷的每一个举动,都像是一块石头投入水中,激起层层涟漪。
这些议论声,或清晰或模糊地,也传到了陈南和陈东兄弟耳中。
他们正逆着人流,朝着衙门方向走去。
“马忠贬秩二等?”一拳重重砸在身旁的墙壁上,他胸膛起伏,脸涨得通红,“荒唐!荒唐至极!逗遛不进,贻误军机,这是该砍头的罪过!竟然只贬秩二等?这是什么狗屁处置?!”
陈东这几日,在御史台右司任职,被各种掣肘堵得心口疼。弹劾黄、汪党羽的奏章,要么被上面压着,要么被他驳了又强行通过。他像陷在泥沼里,有劲儿使不上,眼睁睁看着奸佞得势。
这种无力感,比挨刀子还难受。
“阿兄,息怒。”陈南上前按住他的肩膀,眉宇间的忧虑,藏不住。“黄、汪二人的目的太明显了。他们要断绝朝廷经略两河的念头,给南迁开路。马忠的处置,只是个信号。”
南方的“建炎通宝”诏令在他脑子里晃。
铸新钱,用新年号,不只是经济,更是政治宣告。朝廷在准备一个新的政权,很可能在江南。
“你说得对……”陈东长长吐出一口气,压住火气,“马忠只是开始。接下来,他们会排挤主战派,彻底掌控朝局,然后带着官家南逃!”
“他们不满足‘巡幸东南’了。”陈南声音压得更低,“打听到的消息,黄、汪已经在朝堂上公然提议‘奉帝如东南’,官家似乎默许了。东南,特别扬州、建康,已经在部署南迁事宜,修缮行宫,调集钱粮……”
“什么?!”陈东再次震住,难以置信,“这么快?!如此肆无忌惮?!就不怕史笔如铁,将他们钉在耻辱柱上吗?!”
陈南看着兄长暴怒的模样,心中亦是五味杂陈,他苦笑一声,眼神中掠过一丝悲哀。
“阿兄,对于黄、汪那样的奸佞之徒而言,只要能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,区区身后名,又算得了什么?他们现在恐怕是巴不得越快越好,生怕夜长梦多,怕宗老将军从开封传来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。”
他轻轻拍了拍兄长的手臂,示意他冷静下来。
“阿兄,事已至此,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!必须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!应天府之内,我们并非孤立无援;放眼江南,也并非没有忠肝义胆之士。子韶兄、德明兄他们在士林奔走,反南迁舆论造得不错。但这还不够,我们需要更实在的力量。”
“实在力量?”陈东闻言,目光一凝,立刻明白了陈南的言外之意,“军方?”
“对。”陈南点头。
“只有军方,才有可能具备扭转乾坤的实力。口诛笔伐,在这些已经丧心病狂的奸贼面前,不过是隔靴搔痒。
之前咱们已经给王珪将军递过信,相信宗老将军收到消息后,定然已有所准备。但宗老将军远在开封,鞭长莫及,而且朝中掣肘太多,他老人家孤掌难鸣。我们必须在应天府内部,尽可能地为他争取时间和支持。
阿兄如今身在御史台,虽受制,总能接触到文书;我在枢密院,能接触军情粮草记录。内外配合,仔细梳理,就不信找不到他们的破绽!”
枢密院那些堆积如山的军情塘报和粮饷文书,对于旁人而言或许只是枯燥的数字和繁琐的记录,但在陈南这个深谙历史走向的穿越者眼中,却可能隐藏着无数的秘密。
那些看似正常的庞大的粮草消耗数字背后,是否有着虚报冒领、中饱私囊的黑幕?那些频繁的军队调动,是否与南迁的准备暗合?
这些都是黄、汪二人贪墨腐败和阴谋策划的潜在痕迹,只要肯下功夫,仔细查证,总能从中找出蛛丝马迹。
“好!我明白了!”陈东重重一点头,“我们还得联络更多官员和士子,特别是对黄、汪不满,心向宗留守的人。让他们形成一股力量,等宗留守到了,能站出来支持他,对抗黄、汪的攻讦。”
“联络之事,便交给我来办。”陈东拍拍胸脯,“太学时,我也结交不少同道,现在分散各地,但总有一些人还在朝中或京畿左近任职,我设法联络上一些。不过……此事干系重大,黄、汪耳目遍布朝野,稍有不慎,泄露了风声,恐怕不等我们有所作为,便会前功尽弃。”
“阿兄放心,我明白。”陈南点头。
“对了,还有一件事,”陈南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,补充说道,“前些日子,朝廷不是曾派遣使臣分赴诸路,名义上是抚谕军民,体察吏治吗?我记得,派往江淮一带的监察御史,名叫寇防。阿兄可曾听说过此人?底细如何?”
陈东皱眉思索片刻,摇头,“寇防……这个人,我印象不深。不过能被黄、汪派往江淮,恐怕不是好路数。江淮是他们南迁重点,派这个人去,必有所图。”
“我也是这么想。”陈南沉声道,“我会想法子查这个人的底细,和去江淮的目的。这或许是了解黄、汪南迁计划的重要途径。”
兄弟二人又低声商议片刻,仔细敲定了接下来一段时间各自的行动方向、联络方式以及遇到紧急情况时的应对之策。
与陈东分别后,陈南朝着枢密院的方向走去。
马忠的轻罚,黄、汪的得意,即将到来的南迁大潮……局面越来越严峻。
他和兄长,只是这巨大漩涡里微不足道的两片落叶,想改变历史洪流,螳臂当车。
回到枢密院签押房,陈南在自己那张堆满了各式文书的案桌后坐下。
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平静下来,将所有的焦虑和愤怒都压在心底。
作为一名来自后世的穿越者,一个偶然跌入这个时代的过客,这个王朝的兴衰荣辱,这个时代的苦难与悲歌,按理说,与他何干?他完全可以选择一条更轻松、更安全的道路。
造反?手握利刃,聚众起事,推翻这腐朽的朝廷,建立一个全新的秩序?他不是没有想过。
但每当这个疯狂的念头升起,脑海中便会浮现出宗泽老将军那“三呼过河”的悲壮身影。
还有那个性格刚烈、满门忠烈的“岳爷爷”,若是知道他有此等不臣之心,恐怕会第一个将他这个“乱臣贼子”斩于马下,以正国法军纪。
又或者选择明哲保身,甚至利用自己对历史的先知,去投机钻营,谋取一份富贵。
但他做不到。
真的做不到。
当他真正身处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,亲眼目睹了百姓的苦难,感受了那些忠义之士的悲愤与不甘,他胸中那份属于现代人的基本良知,那份因熟读史书而产生的沉甸甸的责任感,便再也无法让他选择袖手旁观,独善其身。
再说,在他的内心深处,也潜藏着一些更为深邃的、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完全明晰的期愿。
他所期盼的,并非仅仅是赵氏江山的延续,并非是某个特定皇朝的万世一系,更不是自己去坐上那个位置。
他更希望看到的,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民,能够免遭战火的蹂躏,能够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。
或许,这便是他那个时代所熏陶出来的,“人民万岁”的朴素理念,而非这个时代根深蒂固的“皇帝万岁”、“忠君爱国”。
帝王将相,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匆匆过客,而人民的福祉,才是衡量一个时代是否真正进步的唯一标准。
他已经做好了准备,将自己的命运,与这个时代无法抗拒的风暴,紧密地捆绑在一起。
纵然前路遍布荆棘,纵然希望渺茫,他也要奋力一搏。
不为青史留名,只为……只为无愧于自己这颗偶然闯入历史长河的赤子之心。
他缓缓伸出手,从堆积如山的文牍中,抽出最上面的一份关于“江淮等路秋季粮草转运及各军镇兵员核实”的塘报,目光沉静如水,逐字逐句地仔细研读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