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7章 可愿留在岭南?
一日,艳阳凌空,惠风暄和。
刘琦犹自酣眠,忽闻帘栊骤响,香风袭袂,女子清越之声贯入耳际。
“日已高悬,还睡?”
刘琦委顿于榻,双目沉垂如坠千钧,几不能启。周身漫染晦滞之气,仿若生机将竭。
近日来,他夙兴夜寐,案牍劳形,殚精竭虑以理苍梧诸务。簿书堆案,筹策万千,终使百业就序、诸事咸宜。
前夜更至鸡鸣破晓,晨光乍现之际,方倒榻合目,神思涣散而入梦乡。
刘琦侧转身躯,寻得安适之姿,阖着眼道:“你怎么来了,容我卧谈可否?”
孙尚香展眉轻笑,爽然应道:“可以,准了。你别光顾着处理政务,有没有好好记着自己的承诺?”
刘琦唇角微扬,淡笑道:“记得,说好带你出去转转,领略岭南的风土人情。”
和议既成,刘琦与步骘龃龉渐弭。江东部曲尽屯城外坞堡,步骘、卫旌、孙尚香等一干要人,则羁于城中,名为款待,实乃监守。
孙尚香性喜旷达,困于城中而意难安,数请出城游历。覃雷百计守之,终难缚其不羁,无奈具实以禀刘琦。刘琦念其郁悒,颔首应允,许以同游解困。
广信城踞于西江之畔,凭水为利,水运得天独厚。刘琦欲图郁林、合浦、南海诸郡,深知交通畅达之要,此中关节,水运便捷实乃重中之重。
加上荔浦距离荆南,实在是太近,刘琦与众僚属筹议之后,决计移治所于广信。他必须抽空回到荔浦,将机要文牍尽迁广信。
今后荔浦,将作为主要的军屯、民屯地,以及防御荆南的第一道要塞。此次治所的变迁,对于刘琦的统治,相当地重要。
刘琦起身,一改往日的肃穆持重,着素色长衣,额前碎发微垂,锋芒敛却,而丰姿隽逸,倜傥非常。
二人皆厌乘车舆,乃执辔策马,扬鞭出城,英风飒飒,气宇超拔。遥山近树,历历在目,云影飘飏,顾盼生姿。
刘琦至码头之时,天犹未暮,残阳距西山之巅尚有数丈。二人佇于漓水之畔,候舟以待,恰见群鹤翩跹而起,清唳之声,响遏行云,此起彼伏。鹤鸣之中,隐隐传来缥缈歌声,其声凄切哀婉,仿若悼亡之曲。
俄而舟至,刘琦登船,慵然凭倚船舷,执竿垂钓。未几,倦意袭来,竟矇眬睡去。
舟行漓水之上,遥见一山横卧,满目清澄之象。举首而望,唯见穹宇广袤,深邃幽远,夜色如墨。
孙尚香灵目之中,似有繁星碎落,眸光流转,漾起无尽温柔之意。
刘琦不知何时悠悠转醒,煮了两碗茶汤,热气袅袅升腾,其间混着果仁馥郁之香,还带了丝缕隐隐甜味。他抬眼望向孙尚香,唇角轻扬,噙着一抹温和笑意。
孙尚香亦无丝毫拘礼,端起茶汤便饮,竟未觉其苦。而后她张弓对月,待鹤鸣乍起,指尖倏然松开,箭羽似闪电般呼啸着飞射而出,迅疾无比,竟一箭中的。
旋即有精壮健儿跃入江水之中,将猎物携归。孙尚香亲执炙烤,熟后分与刘琦一腿。刘琦接过,饶有兴味地品尝起来,吃得津津有味。
刘琦眸光浅浅,神情安然:“不怨我了?”
孙尚香看着他脸上生动的表情,唇角笑意难抑,终是不再克制,展颜道:“念在你践诺守信的份儿上,拖延之事,我便不再计较了。”
刘琦顺势再进一步,唇角微抿:“可愿留在岭南?”
孙尚香被问得心慌,冷厉道:“迄今为止,我没有看到你的任何诚意。”
刘琦默而未语,静静聆听,眸中闪过一抹惋惜之色,心底没来由泛起一阵酸涩。自入岭南以来,他夙兴夜寐,未得半刻安闲,诸事纷扰缠身,丝毫不敢稍有懈怠。至于谈情说爱之事,于他而言,实乃遥不可及的奢望。
舟中燃起一盏孤灯,微光摇曳,悠悠行于漓水之上。四围天地,广袤无垠,在昏黄灯光的映衬下,辽阔之态尽显无遗。
孙尚香沉静地凝视着刘琦,见其英挺的双眉轻扬,目光却垂下,心里微微有些失落。这般俊逸的郎君,本就极易撩动女子心弦,更遑论刘琦温文尔雅且才学出众。可她满心期待,等了又等,刘琦却未置一词,登时便觉兴味索然。
一连数日,二人共赏漓水旷景,水色山光,美不胜收,直叫人心生欢喜,陶然忘忧。
待泊舟上岸,踏入荔浦境内,刘琦仿若脱胎换骨,整个人的气质与神态都为之一变。
孙尚香自幼生于富贵之家,衣食无忧,平日里尽享荣华,不识田间稻菽,难辨桑麻之貌。
刘琦宛如庄园典计一般陪着她,像导游一般一路解说,这里种的是水稻,那边种的是麦、粟,用来尝鲜。
荔水之畔的山坡上,曾植有桃、李、杏、梅、枇杷诸般果树,然皆未繁茂成林。所幸香蕉、龙眼、荔枝的培育栽培顺遂兴旺,一片蒸蒸日上之象。
一路行来,纺织、酿酒、烧陶、造纸等各类手工业一应俱全。刘琦兴致勃勃,口若悬河,讲述不停。纵是中原之地此刻天翻地覆、动荡不安,荔浦仍能凭此完备产业自给自足,仿若国中之国,一派安谧繁荣之景。
孙尚香本就是个胆气过人且聪慧超群、不同凡俗的女子,自然深谙眼前一切的深意。荔浦繁荣有序之景,皆是刘琦亲力亲为,历经无数心血,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实践出的丰硕成果。
一路行去,灌溉水渠的两岸,桃花已星星点点地绽开花苞。粉白的梨花亦不遑多让,与桃花相互竞艳,繁花灼灼,直叫人目眩神迷,应接不暇。
孙尚香感受到了岭南的温暖,还有刘琦身上独特的丈夫柔情。远处田埂间,此前辛勤耕种的农夫,也被眼前的美景所惑,竟在桃树下出了神,忘了手中的活计。
一行人进入荔浦,熙熙攘攘,沸沸扬扬,一派热闹繁华、生机勃勃之象。
刘琦一路上休息够了,精神渐渐饱满,轻车熟路先去了街口的糕点摊,排着长长的队伍。
刘琦神色平静,目光温和地看向孙尚香,轻声问道:“可觉着饿了?”
孙尚香望着摩肩接踵、人头攒动的队伍,轻轻摇了摇头,柔声道:“队伍排得太长啦,还是别等了吧。”
刘琦豪气云天,袖袍一挥,给前面排队的人一人一钱,试图插到最前面。
百姓们一眼认出了刘琦,瞧着他风采卓然,惊觉不凡,仿若天人降世。于是众人纷纷主动退让,让出一条通道来。
孙尚香的心弦陡然绷紧,心中暗自忖度:这什么排场?
刘琦接过用粗纸包裹着的芋头糕,随即将其递向孙尚香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。
孙尚香轻抬皓腕,接过芋头糕,浅尝了一口,眼眸微亮,由衷赞道:“味道真不错,好吃。”
长久以来,孙尚香始终坚守自我,热衷纵马驰骋,执鞭玩耍,习练射箭。桩桩件件皆与大汉传统中贤妻良母的标准相悖,这般不羁的性子,自然也并非联姻的绝佳人选。
刘琦并没有嫌弃,反倒是有一点点羡慕。没错,孙尚香能感受到刘琦思绪里微妙的变化。
论起家世、学识与才名,刘琦无一不精,揽尽世间所有的光华,其风采之盛,直叫那些平日里自诩为天之骄子的人物,在他面前都不禁自愧弗如。
天下大乱前,刘表姿貌温厚伟壮,少时知名于世,名列“八俊”,是士族中的典范。天下大乱以后,刘表单骑入荆州,收得八郡之地。
在荆州之内,刘表施政恩威并济,且招抚诱导得法,将荆州治理得秩序井然,广袤疆土一片清平,治下百姓无不心悦诚服。他还兴办教育,开设经学课程、建立学府,爱惜百姓、礼贤下士,凭借这些举措使荆州在乱世中得以从容自守,偏安一方。
对外交往方面,刘表与地处远方的袁绍结为盟友,和近在咫尺的张绣友好相交,还接纳了刘备入荆州。彼时他坐拥广袤数千里的土地,麾下拥有十余万披甲的军队,声威赫赫,在荆江一带称霸称雄。
自刘琦呱呱坠地起,便有刘表这棵几乎无可超越的参天大树为他遮风挡雨、悉心庇护,也因此他得以一路茁壮成长。然而,他丝毫没有养成娇贵之气,即便人生中多次遭遇重大变故,他也始终能够坚定地毅然前行,对心中志向忠贞不渝,从未有过动摇。
拥有这般能够包容天下万物的广阔胸襟与非凡气概,若这都不算英雄,那还有何人可称英雄呢?
刘琦生得一副温润君子模样,内心藏着如钢铁般坚硬且锐利的棱角,不容人轻易冒犯。他凭借着自身的坚韧与谋略,于南方之地稳扎稳打,一步一步地崭露头角、强势崛起。
孙尚香清楚,这等人,是她心目中最佳的夫婿:“荔浦百姓,真是幸福。”
刘琦朗然一笑,志气勃发道:“这算什么?来日方长,琦必使天下黔首,皆享太平之福!”
孙尚香心中所盼,如潮水翻涌,愈演愈烈。刘琦治荔浦不过一载,已然政绩斐然。假以时日,谁又能揣度岭南之地将焕发出何等惊人之貌?
若刘琦能问鼎天下,届时大汉黎民,不知该享何等福祉!四海承平、仓廪丰实之景,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虚梦!
自入荔浦,刘琦夙兴夜寐,终日沉浸于案牍之间。赋税钱粮之核算、民生疾苦之察访、城防农事之筹谋,桩桩件件皆亲力亲为,虽形神俱疲,却甘之如饴,乐此不疲。
郭表禀事之时,条理清晰,诸事巨细靡遗;刘琦裁断政务之际,仿若疱丁解牛,应对裕如,尽显治世之才。
每得余暇,刘琦必携孙尚香同游,或访铁匠铺,或探造纸坊。自士绅至农工,自商贾至百工,皆熟稔刘琦风采。孙尚香仅作伴行,然得与同游,亦觉不胜荣幸,只道此身与有荣焉。
凡遇民众,刘琦皆能与之倾心交谈,无论是民生疾苦,还是工艺革新,皆信手拈来,见解独到。百姓所诉困境,他无不铭记于心,旋即便雷厉风行地付诸行动。其雷打不动的执行力,令孙尚香由衷叹服。
与刘琦相伴的日子,让孙尚香领略了全然不同的人生光景。此后漫步街巷,常有小贩一眼认出她来,热情地递上自家的糕点、果脯,或是精巧的小物件,执意不肯收钱。
初时,这般礼遇常令她手足无措,既惊喜又感动,未曾想自己竟也能因刘琦,得百姓如此厚待。
久而久之,孙尚香不再推辞这份情谊,坦然接纳百姓的心意。受刘琦为民操劳的热忱感染,她亦生出济世之心,开始走访民间,倾听百姓诉求,或是帮着操办义学,或是为孤寡老幼送去衣食,真心实意地为荔浦百姓做些实事,以回报他们珍贵的善意。
奈何乐景难长,待诸事料理停当,刘琦终是不得不辞别荔浦,启程前往广信。衙署门前,一车车案卷文书捆扎停当,满载着未竟之政与新的期许,车轮辘辘。
荔浦民众皆心怀不舍,殷切赶来相送,人群熙攘,涕泗交零。
刘琦心中动容,缓声劝慰道:“诸位父老,无需挂怀。琦虽暂离荔浦,然心系尔等,日后必寻机回返。”
百姓们情深意切,一路相送竟达十里之遥,直至最后,才恋恋不舍地转身返回。
刘琦望着渐渐远去的人群,心中感慨万千,紧绷的情绪也随之舒缓。抬眼望去,苍穹辽阔,大地无垠,他不由得心情畅然,意气风发。
官道马蹄声疾,恰似雷霆乍响,信使纵马疾驰,匆匆而至,翻身下马便急切禀道:“启禀公子,江东有回音,联姻成了!”
刘琦澹然洒脱,周身仿若有熠熠华光外溢,神色间难掩舒畅快意。
孙尚香玉颊生霞,泛起动人红晕,眉眼间似有柔情婉转,二人各有风姿,气氛也多了几分缱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