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件仙器拥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形态，神仙们却并没有露出多少惊讶的神情，显然早已知晓。

　　苏照墟轻轻抿了抿嘴，她已经很清楚，仅凭屯元宗的力量势必无法把伏戎城从画卷中拉出来了，而自家的两个盟友……大壮宗和无妄宗可不会主动帮大尹出力，毕竟在他们看来，仅仅两个弟子可没涉及到屯元宗的根本利益。

　　不过苏照墟违反大有镜规约的行为也着实震惊了他们，最终只能将这些归为苏道子的个人行为，然后暗自叹一声“任性”。

　　但是大有镜的出手并非完全没有建功，两名地界大君投射而来的意志瞬间被镜光融化成了虚无，隔着界域壁垒都能感受到那两位糟糕的心情。

　　事实上，他们的任务可不只是帮助【清平治世卷】将芙蓉城纳入进去就完了，毕竟画卷内部也只是正常的小世界罢了，他们的任务是用自身的权柄在画卷内部构建一套新的“系统”，最大限度地在短时间内榨取伏戎城全城人的情感，从而“催熟”这株先天灵植。

　　但他们才刚刚构建了一个脉络，大有镜的伟力就突然降临了，清平治世卷还要将全部精力用于对敌，显然也没空去管小世界的那群人。

　　而苏照墟似乎也发现了这点，于是更不愿收手了，局势就这样不上不下地尬在了原地，两件仙器皆是走也走不得，只能在西北行省上空硬耗着。

　　见状甚至有神仙开始在太虚中搭建简易的临时道场，誓要将吃瓜进行到底。

　　就在这时，横亘万里的画卷上猛然浮现出一片墨色，其上小人栩栩如生，城池村庄鳞次栉比——竟是小世界的真实影像！

　　暗中观战的绮煌心中一喜，清平治世卷竟是连遮掩的力气都不敢用了！目前看来这场大战拖得越久越对仙朝有利，最好等两件仙器全部灯枯油尽，届时大尹再一举摧毁这件卡在人地两界之间的仙器。

　　只是……

　　嘉泽宗到底许诺了什么，能让阴府这般不要命，连仙器都敢拿来冒险？

　　金色天地中，苏照墟目光紧紧锁定在画卷之上，只一瞬便找到了焦珥和山韵的身影，眼神略微柔和了几分，眸子的更深处也不知在酝酿着什么。

　　于是，就在这场面对全仙界的“直播”中，双台条约签订后的第一次大变到来了。

　　……

　　风声猎猎自耳畔啸过，狂猛的气流如翻涌浪潮裹挟着焦珥的意识，世界在失重般的下坠感里被撕碎又重组。他猛地沉落，坠在一片全然陌生的色彩喧噪洪流中。

　　许久，他在漫长的眩晕后终于回过了神，定眼望去自己竟在一个小巷子内，举头皆是蓝天白云，完全看不出鬼蜮的迹象。

　　双脚触到的土地在震颤。周遭仿佛被泼上淋漓油彩，又杂糅了怪诞嘶鸣，细听下竟是一段童谣远远传来：

　　爬呀爬，爬门阶，

　　门环小蛇舔铁屑，

　　石缝咧嘴笑呵呵，

　　吐出一口……红油漆，

　　*

　　新布鞋，花苞刺，

　　踩过红漆不留印？

　　一步一跳格子地，

　　格子睁着白眼皮……

　　*

　　萤火虫，提灯笼，

　　灯笼滴着热乎乎，

　　照见先生搓手心，

　　掌心沙沙……磨糖砂？

　　*

　　排队尾，翘脚丫！

　　排队头，啃指甲！

　　糖砂甜，指甲短，

　　先生等在……磨刀砖！

　　无数细小的身影奔流而过，像失控的颜料罐倾翻，涌向前方某个混沌不清的目标。

　　那目标尚在远处模糊阴影里，此间道路却早被怪异涂满了每一寸。

　　孩子……是孩子。焦珥勉强分辨出这些尖啸跳跃的身影轮廓，可他无法理解他们身上包裹的东西。并非绸缎丝麻，更像是涂抹的、浸润的某种凝固的怪异之物。

　　一个硕大的黄色小袍子几乎要撞到他身上，袍子颜色浓得像发馊的蛋黄酱。袍子的主人仰着脸，露出的半截脖颈呈现出一种怪异的青，仿佛被某种苔藓覆盖。

　　他伸出舌尖，舔舐着自己头顶一缕湿漉漉垂落的发丝——那是种污浊不堪的青绿，每一次舔舐，都有一丝浑浊的红渍蜿蜒流下嘴角。他眯着眼，笑容里浸透了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痴甜。

　　另一边，蹦跳着擦身而过的小姑娘穿着刺目的紫色裙裾。随着她每一次雀跃，布料深处都渗出粘稠发暗的液体，滴落在灰黑色的路面上，迅速洇开一小圈暗红水渍，弥散出铁腥的浓烈锈蚀气味。她浑然不觉，或者更确切地说，沉浸在跳跃的韵律中。

　　“七、八、九……”一声尖锐细碎的计数钻进焦珥尚未恢复神志的耳朵。那声音古怪得很，不似人语，更像用破碎的玻璃片刮擦铁质容器内壁——单调、撕裂、尖锐到让人牙根发酸。

　　他循声望去，一个穿着打满碎布补丁花衣的小女孩，直勾勾望着前方，嘴里迸出这令人窒息的数字，整个人僵硬前行，动作带着齿轮咬合不动的滞涩感。

　　他下意识跟随奔涌的色彩流朝那个阴影方向走去，迈步艰难仿佛踏入流动的泥沼。这异质的喧嚣裹挟着他，心底深处却有刺骨冰寒一丝丝悄然渗出。

　　随着脚步移动，视野中那片混沌的阴影开始凝结，显露出一座扭曲的青灰色建筑轮廓。它伏在不远处，屋角挑着一弯死寂的铁钩。喧嚣在这里奇异地带上了嗡嗡回声，单调如某种巨大昆虫垂死的震动。脚下的石板路似乎活过来了，纵横交错的缝隙深处，如无数苍白的嘴唇无声翕张。

　　他的呼吸陡然一窒。

　　无形的重量正悄然附上肩头。冷，一种穿透衣衫直刺骨髓的阴冷，顺着脊椎悄然向上攀爬。并非恐惧，是更原始、更赤裸裸的东西，如同湿冷沼泽深处伸出的、滑腻的手指，正一点点掐紧心脏最敏感的瓣膜。

　　他竭力呼吸，吸入肺腑的空气沉重如胶质，散发着微弱的油脂甜腥与焦糊恶臭混合的气息，每一次吸气都黏住喉咙。

　　那扇门……那扇门越来越近，越来越清晰。木质的，黯淡干裂，仿佛被某种缓慢流淌的污浊油脂浸润得颜色深浅不一。门环突兀地横亘其上——根本不是什么平滑的金属环。那是条扭曲盘踞的、几乎和门框融为一体的暗色蛇形，它紧咬着尾巴，冰冷的蛇头轮廓在暗影里微微昂起。

　　他的视线仿佛被那蛇头吞噬进去。窒息感瞬间扼紧咽喉，冰冷的汗水沿着太阳穴滑落。一种尖锐的、纯粹的警示尖叫在脑髓深处无声撕裂——回头！立刻！

　　但身体却被前方那癫狂的色彩浪潮推着，拉扯着。那些尖叫、跳跃、滴落着诡谲印记的孩童身影，已然汇聚在那扇可怖的大门台阶下，像受惊的虫子般争先恐后向门缝深处钻涌。

　　他的思维被极度的排斥和不可理喻的引力撕扯着，脚步越来越沉，心脏猛烈撞击着肋骨，撞得耳边嗡嗡作响，几乎盖过了现实的喧嚣。

　　只剩下最后几级台阶了。粗糙的磨痕刻在青灰色石阶上，像某种远古的符咒。台阶上的身影已所剩无几，大半已没入门内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。

　　焦珥的脚抬起，膝盖发出酸涩的呻吟。脚尖刚点到最后一级台阶冰冷湿滑的表面——

　　斜刺里猛地撞过来一团沉重而灼热的红。是那个穿黄袍的、舔食着带血发丝的圆润小胖子！

　　他不知何时已悄然挤到了焦珥身后，那张痴迷黏腻的脸上挂着的甜腻笑容突兀地扭曲、放大，仿佛一整盘融化的劣质糖果粘上了脸庞。一只带着暖烘烘体温的胖手重重推向焦珥的脊背。

　　“同学，”声音贴近他的耳根响起，甜得发腻，“你可真慢呵！这样……会很痛的。”

　　世界，彻底无声、无光。

　　意识仅仅来得及抓住最后一丝残存的印象：门环上那扭曲盘绕的暗色蛇形，那紧咬尾尖的僵硬姿态，似乎……似乎无声地松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