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章 函谷东开
东吾若有所思,突然指着“漢”字问:“这个呢?”
班超笔锋一顿,墨汁在简上晕开。
“漢左边是水,右边是难字的简写。但我们的先祖说,这是'天中大河'的意思。”
他望着少年好奇的眼睛,轻声道:“等你学会写自己的名字,我就教你写这个字。”
次日启程时,东吾不再乘坐牛车。他骑着匹小马跟在班超身侧,腰间的皮囊里装着笔墨和木牍。路过轵道亭遗址时,少年突然举起一块写满字的木牍。
“先生!我写好了!”
阳光下,歪歪扭扭的“东吾”二字旁边,是班超昨夜示范的“漢”字。
虽然笔画稚嫩,却已初具形态。班超接过木牍,发现背面还画着两个手拉手的小人,一个戴着羌族皮帽,一个束着汉家发髻。
“为什么学这个字?”班超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。
东吾仰起脸,晨光为他镀上金边。“因为先生的眼睛...…说起这个字时会发光。”
班超突然想起多年前读史时,看到过一句话:教化之功,甚于兵戈。他抬手想揉少年的头发,却在半空改成拍肩的姿势。
“今日教你写'长安'。”他听见自己说,“这两个字,比任何刀剑都难掌握。”
车队向东行进,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蹄印。
最前面的两匹马并辔而行,不时有问答声随风飘散。
在他们身后,长安城的轮廓渐渐模糊,唯有城墙上的《石经》在朝阳下熠熠生辉。
过了长安,就是蓝田,然后就是大名鼎鼎的函谷旧关。
函谷旧关下,东吾对班超道:“我听说过这个地方,你能带我去看看吗?”
班超看向东吾,“你真的想去看看!”
“不错,先生可以带我去吗?”
班超此时心情却是有些复杂,良久方道:“可!”
队伍在班超的命令下,暂时停下来扎营休息。
随后班超带着东吾以及诸羌质子登上了函谷旧关,因为担心出意外,耿恭安排好诸事之后也跟了上来。
残阳如血,函谷旧关的夯土城墙被染成赭红色。
东吾踩着龟裂的石阶登上城垣,忽然踢到一块半埋黄土的箭簇,铜绿斑驳的锋刃上还沾着暗红斑块。
“这是……”少年质子弯腰拾起箭簇,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。
班超的皮靴碾过墙头野草,玄色披风被谷风吹得猎猎作响:“秦弩三棱矢,当年六国联军血溅关下时留下的。”
他指向远处崤山峡谷,“那里曾堆满敌尸,河水三日赤红不褪。”
东吾顺着方向望去,暮色中的函谷像被巨斧劈开的伤口。他突然指向关隘西侧:“那些凹坑莫非是……”
“攻城槌的撞痕。”耿恭抱着手斜倚雉堞,甲胄擦过砖石发出金铁之声。
“秦王政六年,五国攻秦在此处崩断了三根千年柘木制成的冲车。”
少年质子抚摸着城墙上的裂痕,忽然转身:“班先生,始皇帝当年出函谷征伐六国时,可曾在此驻跸?”
班超的瞳孔里倒映着蜿蜒的古道,恍惚看见玄色旌旗蔽空而来。
这时少年又问道,“我听说,始皇帝也曾为质子,先生心中的始皇帝是怎么样一个人!”
少年的问题也同样激起了耿恭的兴趣,他也抬起头看向班超。
班超此时脑海中却是突然跳出了许许多多的画面,他按住剑柄长吟:“秦王扫六合,虎视何雄哉——”
手中长剑倏然出鞘,剑锋划破暮色,“挥剑决浮云,诸侯尽西来!”
剑鸣声惊起群鸦,耿恭的眉头猛地一跳。
他看见班超的佩剑竟与城墙摩擦出火星,那道秦始皇时期留下的“永镇西陲“篆刻在剑光中一闪而逝。
东吾的羊皮靴无意识碾着箭簇,突然问道:“后来这函谷关为什么荒废了?”
“因为天下一统。”
班超还剑入鞘,金属冷涩的摩擦声像是历史合上竹简。
“当天下一统,险关就成了通衢。”他抓起一把黄土任其从指间流泻。
“知道吗?这墙缝里不仅嵌着箭矢,还有公孙鞅变法的律令竹简残片。”
这时远处传来牧笛声,暮色中的涵谷关的关城就如同卧虎。
耿恭突然踢开块松动墙砖,露出半截生锈的青铜戈头——那正是李白诗中“诸侯尽西来”的实证。
三人沉默地望着峡谷吞没最后一缕阳光,故关的风里依稀回荡着金戈铁马之声。
离开函谷关之后,一行人没有再停留很快就进入了河洛谷地,不久就抵达了洛阳城。
“这洛阳比不上长安!”少年看向班超,脸上露出疑惑之色。
班超明白他心中的想法,但他却并没有解释。
洛阳城的暮鼓刚刚敲过第一通,队伍已经到了洛阳城,早就得到消息的典属国官员们早就已经等候多时。
班超牵着马穿过铜驼街,质子们已交由典属国安置,唯有东吾临别时攥着他衣角不放的眼神还留在记忆里。
转过永和里坊门,远远望见自家宅邸门前悬着的两盏素绢灯笼在晚风中轻晃,灯面上墨写的“班“字被映得忽明忽暗。
台阶下早有仆役飞奔入内通报。班超刚抵达门前,中门便轰然洞开。
窦母被侍女搀着立在最前,身后依次是兄长班固、妹妹班昭,妻子张氏则抱着个锦缎包裹退在廊柱旁。
一年多未归,檐下新挂的占风铎叮当作响,像是替说不出话的众人先道了句问候。
“仲升我儿...…”窦母刚唤出声便哽住了。
班超疾步上前跪倒,额头触地时铁甲撞出沉闷声响。
“母亲!”
老人枯瘦的手指抚上他头盔的刹那,班超忽然想起十五岁初冠时,也是这双手为他系紧冠缨。
班固扶起弟弟,指尖在他肩甲的血渍上顿了顿:“听说你们在陇山遇袭?”
“不过是些散兵游勇。”
班超轻描淡写地带过,目光却忍不住飘向廊下。
妻子张氏正低头哄着怀中婴孩,藕荷色曲裾深衣上绣的缠枝纹在暮色中泛着青光。
班昭抿嘴一笑,接过兄长脱下的猩红披风:“阿嫂日日抱着侄儿在门房等信使,今日总算......”
“昭妹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