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顿时明白。

　　这书墓人，和当年魂界的“拾门人”一样，是为了“维护魂序”而生的职体。他们不问因果，不讲善恶，只认魂书定律。

　　一旦有谁触碰“不得记之识”，便动封、动焚、动灭。

　　“她还在刻。”九九目光落回泠渊，“她还没完成那道裂界印图……你封她做什么？”

　　书墓人略微侧头，语气未变：“因为她最后一笔，是写给你。”

　　“那一笔一旦落下，她便归咒，不再为你空白。”

　　九九沉默许久，指间印环微颤。

　　我低声道：“她替你空了识海，她自愿为你不被记。”

　　“可她，也该有一个结尾。”

　　书墓人没说话，沉默如石碑。

　　九九忽然往前走了一步，掌中圆环发出一道微光：“我若能补全裂界印图，你是否能让她归页，而非归灰？”

　　书墓人终于抬起头，那纸面之下，隐约可见一只燃着灰火的眼，仿佛看透九九身上的每一道印痕与残契。

　　“可以。”

　　“但你必须完成她未写之印。”

　　九九点头，掌指一点，那枚圆环浮空旋转，化作一圈光环悬于泠渊身后未完之印图上空。

　　我这才看清——那印图中央是一道“断界符缝”，其外圈是十二重锁印，但唯独第十三层，尚未勾连。

　　那，就是“最后一裂”。

　　九九走上前，抬手握住泠渊那已经半透明的指尖，缓缓合起她未收的印式。

　　“我不会让你成为空白。”她轻声道。

　　那一刻，黑页之上，光芒重新燃起。残印浮现，裂缝聚拢，识海之中，一句被强行封锁的咒文悄然响起——

　　“既为裂者，当为缝。”

　　我本以为，九九补下那一笔，裂界之印图便会彻底归缝。

　　可事实证明，我太天真。

　　印图虽成，但黑页并未平静。

　　那一笔落下之后，整片“断层空间”开始泛起一圈又一圈晦暗的纹涟，就像一页纸在被用力压过，却没有彻底落墨，纸面生出反弹的逆意——魂页不认这笔。

　　泠渊的指尖从九九掌中缓缓滑落，未言语，未睁眼。

　　她的魂识，依旧停留在“封闭态”。

　　九九望着她，嘴唇微颤，似乎还想唤她一次。

　　就在她再度举手之际，那道“赤爪书印”陡然炸开一层血色魂焰，如同卷轴被猛地撕裂，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，整个黑页之下骤然裂开一道魂壑！

　　灰火之风怒啸而起，刮得我额角都浮出一道道细纹，未名之骨也剧烈颤鸣，像是在提醒我——

　　别写了。

　　“停手。”

　　书墓人踏步而来，他的身形如碑下流沙，明明只有一个，却仿佛四面八方同时踏出脚步，压得空间咯吱作响。他抬手一挥，赤爪书印竟随之化作一道血墨链，横挂于泠渊身前，将她死死隔绝。

　　“你若再试图书写她的记忆，”他的声音如碑裂时的尘息，缓缓道，“整座无书之界将崩塌。”

　　“她是裂缝的倒影，你是旧页的余火。”

　　“你们合写，是对魂书意志的背叛。”

　　九九垂眸，未言语。她手指依旧停在泠渊身前，仅隔着那一道血墨链。

　　我看着她背影，忽觉识海中有一层似曾相识的冷意升腾，那不是外来之咒，而是——骨中之火。

　　未名之骨。

　　我知道，到了我出手的时候了。

　　我咬牙，一手伸入衣内，从胸骨之间缓缓取出一道包裹在七重魂丝中的骨符。

　　那是一截指骨。

　　细长、苍白，通体布满符蚀与裂痕，宛若被书写千遍之后弃于火灰之中的残笔之骨。其上残存的识火早已冰冷无热，唯有最中央，还有一枚“弃”字印痕，像被谁用最后力气在骨肉之上狠狠烙下。

　　书墓人的视线骤然落于我手中，那双如灰火般冷淡的眼里，第一次浮现出动荡。

　　“弃印之骨。”他语气骤沉。

　　“你是弃印者。”

　　我缓缓点头，骨符在我掌中旋转，发出一点骨缝错位的咔响，“我不是来挑战你的规矩。”

　　“但我，曾自断命轨，舍魂骨印。”

　　“按魂书旧律，弃印者不在命册，不归魂页，生死不记。”

　　我抬眼，迎着他那张纸面具：“我无咒可封，也无识可封。”

　　“你敢焚我，我便与你共灭此页。”

　　他沉默了。

　　这片沉默像一张未干的咒纸，被人缓缓碾过，灰尘悄然浮起。空气中开始漂浮出极微弱的笔香，那是旧魂火燃烧残骨时才会产生的“印息之尘”，极难察觉，却令咒者心魂不稳。

　　书墓人望着我，目光没有松动，却终于缓缓退后一步。

　　“弃印者可渡此笔。”

　　“但只能让她——苏醒三息。”

　　“之后，再写，她便化灰。”

　　我点头。

　　三息，够了。

　　我走近泠渊，望着那张近乎透明的脸庞，魂火如风中微烛，几乎看不见跳动。我抬手，轻轻将弃印之骨贴于她眉心，低声念出一句咒火旧语：

　　“破页余命，不记其名。”

　　那一瞬，泠渊的眉头轻轻动了一下。

　　她睫毛颤了两下，缓缓睁开眼。

　　眼中是一片模糊的雾色，如千年未翻的书页，写满了字，却看不清一行。

　　“九九……”她的声音轻得像断裂的笔尖在纸上刮擦，“你……还在写？”

　　九九咬着唇点头，眼里泪意翻涌，却不敢流出一滴。

　　“你……不该记起我。”泠渊苦笑。

　　“若你未写我，我便能沉入遗页。”

　　“那是我为你求的安静。”

　　九九轻声回答：“可我……不想你一直沉着。”

　　泠渊看着她，眼神像水面上飘着的一页薄纸，轻轻浮动，却永远沉不下去。

　　“玖昀……”她忽然喃喃道，“她为你留下的，不止是命火。”

　　“还有一页。”

　　她缓缓抬手，指向九九掌中的圆月印环。

　　“那印环中封着一笔。”

　　“一页空而未书的……终结之令。”

　　我心头一震。

　　“终结之令？”

　　泠渊点头，眼神中带着那种已经看穿魂火尽头的淡然：“你以为你是玖昀最后一笔，其实她早预见魂书无法完成。”

　　“你，是她给魂书写的问号。”

　　“而终结之令……是给她自己，写的句号。”

　　说完这句话，她的手指终于落下。

　　魂火骤然熄灭，整个人化作一道轻尘，在黑页之上缓缓吹散。

　　九九怔在原地，双眼空洞地望着她飘去的方向。

　　书墓人站在远处，面具无动于衷，却没有再出手。

　　我低头，拾起那枚印环。

　　隐约之间，我能听见识海深处，有一道笔迹在翻页——那不是咒火、也不是魂术，而是一个声音，在低声说：

　　“书未成，火未熄。”

　　“终结之笔……藏于你手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