溪水在指尖流淌时,小洛总觉得那不是普通的水。它流过掌心的纹路,像在抚摸某种古老的契约,连水底的鹅卵石都泛着温润的光,仿佛从开天辟地时就躺在那里,见过日月更迭,听过神鬼低语。
他想起老道讲过的神话。说天地初开时,清气上升为天,浊气下沉为地,而最早的灵力,就藏在山涧的第一滴露水里,藏在深海的第一簇珊瑚里,藏在初生草木的第一片嫩芽里——那是万物的根。
就像这条小溪。它窄得不起眼,藏在巨天广场的石缝里,却比青云阁那些用阵法聚起来的灵力更鲜活,更有韧性。因为它是“长”出来的,不是“造”出来的。它有自己的根,深扎在这片土地的脉门里,与星陨山脉的瘴气共生,与幽冥殿的阴翳相融,连带着广场上那些喧嚣的人声、碰撞的兵器,都成了它生长的养分。
这让他忽然想起青云阁的琉璃顶。阳光下能映出七彩的光,弟子们总说那是“天授的荣光”,可小洛见过建造时的样子——是无数工匠踩着脚手架,一块砖一块瓦砌起来的;是用山下运来的青石,镇上烧出的琉璃,一锤一凿打磨出来的。它最初的样子,不过是片荒坡,和巨天广场此刻的石缝没什么两样。
可他们忘了。
忘了第一代阁主曾穿着粗布麻衣,在这片荒坡上搭过草棚;忘了最初的青云剑法,是对着野兽的扑杀悟出来的;忘了那些如今被他们瞧不起的“三教九流”,曾在他们缺粮时,往草棚里塞过窝头。他们站在琉璃顶下,踩着前人的骨头,却把自己说成“创世之初就该存在的高贵”。
小洛掬起一捧溪水,看着那些灵力在掌心聚成小小的漩涡。这水多诚实啊,它不藏着掖着自己的根,流过石缝就带着土腥,融进月光就带着清辉,遇到懂它的人,就把最珍贵的灵力捧出来,遇到不屑的人,就安安静静地流,不辩解,也不炫耀。
就像那些被大势力瞧不起的人。卖柴的老汉记得自己的根是后山的每棵树,猎户认得自己的根是山脉的每条路,连小洛自己,也记得自己的根是药圃里的凝气草,是老道的烟杆,是阿芷的药粥——这些根或许不“高贵”,却扎得扎实,风吹不散,雨冲不垮。
广场上的灯火渐渐淡了,天边泛起鱼肚白。小溪的灵力在晨光里变得柔和,像在轻轻叹息。小洛把水泼回溪里,看着它重新融进水流,奔向不知名的远方。
他忽然懂了,为什么这条溪的灵力如此神奇。因为它记得所有的“以前”——记得这片土地最初的模样,记得巨天广场从荒芜到喧嚣的变迁,记得那些来来往往的人,他们的笑,他们的伤,他们没说出口的牵挂。
而那些忘了根的,再繁华,也不过是座空中楼阁。风一吹,就晃。
小洛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土。背篓里的草药沾了点晨露,带着和溪水相似的清苦。他往石台的方向走,脚步比来时更稳。
或许有一天,青云阁的人会找到这里,会盯着这条小溪眼里放光,会用他们惯有的傲慢说“这灵力归我们了”。
那时他或许还会想起今天的溪水,想起那些神话里的根。然后笑着告诉他们:
“这水啊,认生。只跟记得自己从哪来的人走。”
至于那些忘了根的?
溪边的石头会记得,水底的光会记得,连风都会替他们记着——记着他们曾站在别人的根上,却说自己是创世的神。
多可笑。
凝视溪水面上的光斑时,小洛总觉得那光在动,像有无数细碎的银鱼在水里游。他还没来得及细想,指尖刚触到水面的刹那,一股力量突然从水底涌上来——不是拖拽,更像温柔的裹缠,带着溪水特有的清润,顺着他的手腕往四肢漫延。
他下意识想后退,却发现身体正在变轻,像被抽走了筋骨里的沉铁。视线里的鹅卵石在变大,原本窄窄的溪流渐渐铺开,像突然化作了辽阔的银带,而他自己,正顺着这银带往深处滑。
“这是……”他想开口,却发不出声音。低头看时,才发现自己的手正在变得透明,指尖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,连胸口能晶的光芒都敛成了一粒微尘。
等彻底落入水中,小洛才明白“渺小”是什么意思。
水底的沙砾成了山丘,每一粒都棱角分明,像被巨人精心打磨过;随水流摆动的水草化作了森林,叶片边缘的绒毛像锋利的剑,在他头顶簌簌作响;甚至那些原本看不见的微生物,此刻都成了游弋的巨兽,拖着半透明的尾鳍从他身边掠过,带起的水流像一阵狂风。
他像掉进了琉璃砌成的宇宙,四周都是流动的光。那些之前感受到的“灵力”,此刻显出了真身——是无数闪烁的星子,有的嵌在沙砾里,有的浮在水流中,还有的正顺着水草的脉络缓缓攀爬,每一次颤动都落下细碎的光屑,像在低声吟唱。
这股力量没带给他丝毫压迫,反而让他想起第一次躺在老槐树下的感觉——踏实,安宁,像回到了某个从未去过的故乡。他忽然懂了,为什么自己对这小溪有种莫名的亲近。或许不是因为灵力充沛,是这股力量认出了他“外来者”的身份——在这片神秘大陆,他本就是粒漂浮的尘埃,此刻不过是回到了尘埃该有的模样。
水流带着他往前漂,穿过沙砾的峡谷,绕过水草的丛林。他看见星子们在交配,两颗微小的光团撞在一起,迸发出更亮的光;看见受伤的“巨兽”其实只是只水虱躺在沙砾上,星子们围过去,用光芒一点点修补它的外壳。
这里没有青云阁的规矩,没有“地灭魂”的标签,甚至没有“高低贵贱”的概念。只有最原始的生长、繁衍、修复,像首循环往复的古歌。
小洛忽然觉得,之前跟青云城阁计较的那些事,像上辈子的尘埃。他本就不属于这里,那些纷争、偏见、势力倾轧,于他而言不过是路过的风景。就像此刻,他渺小到看不见,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触摸到了这片大陆的脉搏——它从不在意谁来谁走,只在意万物是否在自己的轨道上,发光,流动,生生不息。
水流渐渐慢下来,前方出现一片由星子组成的漩涡,像只温柔的眼睛在凝视他。小洛知道,这股力量带他来此,不是要困住他,是要告诉他什么。
或许是告诉他,比起跟地面上的势力较劲,这片大陆深处,藏着更值得探寻的秘密。
或许是在问他,作为一个外来者,是选择卷入纷争,还是顺着这股源流,去看看更本质的世界。
小洛的身形还在变透明,几乎要与周围的光融为一体。他闭上眼,不再抗拒这股力量。反正他本就不属于这里,计较得再多,最后也只是转身离开时的一声叹息。
不如趁此机会,做一粒真正的尘埃,去看看这溪水的尽头,藏着怎样的光。
水流带着他,缓缓汇入那片星子漩涡。最后一点属于“小洛”的轮廓消失时,他仿佛听见无数细微的声音在耳边说:
“外来的旅人,往下走,往根里走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