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洛听着阿芷的话，心里清楚她话语里的褒贬。那些被贬低的人，不过是想在抱团取暖中寻求一丝慰藉，可他偏不稀罕。

　　“你像是在夸我，又像是在说那些人可悲。”小洛的声音带着几分自嘲，“他们想要的不过是‘陪伴’，大家都差不多，相互慰藉着过日子。可我要是混在里面，只会是最低等的那个，被呼来喝去，被当作笑柄。那样的日子，我一天都不想再过了。”

　　他想起以前挤在破庙里过冬的日子，大家抱团取暖，却总把最破的草席扔给他，把最少的干粮塞给他，嘴里还说着“都是可怜人，你就多担待点”。那种名为“陪伴”的慰藉，不过是建立在践踏他尊严的基础上。

　　阿芷听闻，忽然笑了笑，眉眼弯弯的，像是山间初绽的野花：“有什么关系呢！你就做你自己不就好了么？”

　　她上前一步，与小洛并肩走着，声音轻快了些：“你用心感受一下，你口中的那些人，在最后一刻有没有放弃你？若是他们真的在你最难的时候丢下你，那你便可以绝情一些，不必念着过往的情分，难道不是么？”

　　小洛脚步一顿，愣在了原地。

　　最后一刻有没有放弃他？

　　他想起破庙起火时，那个把他从火里拽出来的瘸腿乞丐；想起被劫匪追时，那个把他推进草垛、自己引开追兵的少年。那些人确实在平日里欺负他，却在生死关头，没真的把他当成累赘。

　　死气在他周身轻轻涌动，像是在呼应着这份被遗忘的记忆。

　　阿芷见他沉默，也不催促，只是静静地等着他自己想明白。月光洒在两人身上，将影子拉得很长，原本紧绷的气氛，似乎柔和了些。

　　两人继续前行，没过多久，青云观的轮廓便出现在眼前。观门早已腐朽，轻轻一碰就发出“吱呀”的声响，院子里长满了齐腰深的杂草，显然已经荒废了很久。

　　“就是这里了。”阿芷推开观门，率先走了进去，“里面虽然乱了些，但正殿还能住人。”

　　小洛跟在她身后，打量着四周。正殿里落满了灰尘，供桌上的神像早已残缺不全，墙角结着厚厚的蛛网。阿芷从竹篮里拿出扫帚，开始打扫起来，动作麻利。小洛见状，也上前帮忙，两人默默地收拾着，偶尔有目光交汇，也会默契地移开。

　　收拾完后，阿芷从竹篮里拿出一个布包，递给小洛：“这里面有几个馒头，你今晚先垫垫肚子。我明天再送些吃的来。”

　　小洛接过布包，说了声“谢谢”。

　　“那我先回去了，师父还在等我。”阿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，转身就要走。

　　“阿芷姑娘，”小洛突然开口叫住她，“谢谢你……刚才的话。”

　　阿芷回过头，笑了笑：“没什么，只是随口说说而已。你自己小心些，夜里别乱走。”

　　说完，她便转身离开了，青绿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。

　　小洛看着她离去的方向，愣了愣，随即拿起一个馒头，慢慢吃了起来。馒头有些干硬，但他却吃得很认真。死气在他周身安静了许多，不再像之前那般躁动。

　　他走到供桌前，坐下，拿出那枚菩提子，放在手心反复摩挲。阿芷的话在他脑海里回响，那些被他遗忘的记忆，一点点浮现出来。或许，他真的该学着放下一些执念，好好想想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。

　　夜色渐深，青云观里一片寂静，只有风吹过窗棂的声音。小洛靠在墙上，闭上眼睛，渐渐睡了过去。在他睡着的时候，那枚菩提子微微发亮，笼罩在他周身，将死气隔绝在外。

　　阿芷并没有立刻走远。

　　她躲在观门外的老槐树后，看着正殿里透出的微弱月光，直到里面的气息渐渐平稳，才悄悄折了回来。

　　推开虚掩的殿门，她看见小洛靠在墙上，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蹙着，眼下的青黑像被墨染过，嘴唇干裂起皮，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枚菩提子。

　　这副模样，哪有半分白天时的冷硬，只剩下满身的疲惫，像块被雨水泡透的木头，沉重得连呼吸都带着滞涩。

　　阿芷放轻脚步走近，心里的好奇像藤蔓般疯长。

　　这小子到底经历了什么？

　　能让死气这般纠缠，定然不是寻常人。可他眉宇间的疲惫，又不似装出来的。是在为摆脱死气而奔波？还是在为过往的恩怨所累？

　　她想起师父说过，死气只会被两种人吸引——一种是将死之人，另一种是有能力承载执念的强者。小洛显然属于后者，可他却总把“废物”挂在嘴边。

　　他有多余的力量可以帮助别人么？

　　阿芷的目光落在他紧攥菩提子的手上，那只手骨节分明，指腹带着厚厚的茧子，一看就是常年握剑或劳作的人。这样的手，怎么会没有力量？

　　应该是有的吧。

　　若不然，死气也不会找到他。那些亡魂的执念最是势利，只会缠绕在有利用价值的人身上。能被死气这般“看重”，说明他身上定然有某种特质，是那些亡魂渴望得到的。

　　或许是那份敢于直面痛苦的清醒，或许是那份连死气都能暂时压制的韧性。

　　阿芷轻轻叹了口气，转身从竹篮里拿出一件干净的麻布披风，小心翼翼地盖在小洛身上。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，她忽然觉得，这满身死气的少年，其实也没那么让人戒备。

　　做完这一切，她才再次转身离开，这一次，脚步轻快了许多。

　　在以死为论点的世界里，一切似乎都能以死来界定。说简单，万物终有一死，生老病死不过是自然规律，就像花开花落，顺应时序便好；说复杂，死又牵扯着太多过往——未了的心愿、未解的恩怨、未说出口的牵挂，都让这结局变得沉甸甸的。

　　小洛在半梦半醒间，仿佛听到了这样的低语。他想起那些被死气缠绕的亡魂，他们的执念不正是因死而起？许多结，似乎真的只能依靠死来打开。有人为了复仇，不惜以命相搏，用对方的死来了结恩怨；有人为了守护，甘愿赴死，用自己的死来解开困局。听着像是报仇，可背后藏着的，又何止是仇恨。

　　只是他，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与这样的死气纠缠。

　　死气的背后，是无数活着的人。那些亡魂的执念，追根溯源，都与活着的人的贪婪脱不了干系。为了钱财，为了权力，为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，人们争得头破血流，甚至不惜害人性命。而这些贪婪，就像野草般，在人心深处疯长，无穷无尽。

　　这就是人性啊。

　　小洛睁开眼，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，心里一片清明。死气也好，活人也罢，终究逃不过一个“欲”字。他握紧手中的菩提子，暗暗下定决心，绝不能被这人性的贪婪所裹挟，更不能让死气借由他的手，去达成那些肮脏的目的。

　　天快亮了，青云观外传来了第一声鸟鸣。小洛站起身，拍了拍身上的灰尘，眼神坚定。他知道，前路依旧艰难，但他必须走下去，不为别的，只为守住自己心中那点尚未被污染的清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