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光穿过竹林的缝隙,在地上织出张斑驳的网,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眨动。风穿过竹节,发出“呜呜”的轻响,时而像叹息,时而像低泣,若是换作在原来的世界,这样的声响足够让小洛攥着被角缩一整夜。
可此刻,他只是抬手拨开挡路的竹枝,指尖划过冰凉的竹身,连眉头都没皱一下。
脚边忽然窜过一道黑影,速度快得像道烟,带起的风卷着腐叶的气息。小洛侧身避开,目光扫过去时,正撞见一双绿幽幽的眼——是只半大的山狸,被他的动静惊得炸了毛,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。
他没动,只是看着那山狸。几息后,山狸大概是觉得这人身上的死气比夜色还沉,竟夹着尾巴钻进了更深的竹林,连跑带窜的动静搅得竹叶簌簌落。
“连畜生都知道怕死气。”小洛低声自语,嘴角勾起点自嘲的笑。
在原来的世界,他怕黑,怕走夜路,甚至怕墙角突然窜出来的猫。可自从被死气缠上,见过地域的烈火,碰过虚晃之人那样连死亡都困不住的灵魂,那些“怕”就像被潮水冲过的沙画,渐渐淡了。
竹林深处的黑暗里,忽然飘来团灰雾,雾里隐约能看见个佝偻的影子,手里拄着根竹杖,一步一挪地往他这边来。竹杖敲在地上,发出“笃、笃”的响,在这寂静里格外清晰,像敲在人心尖上。
是山鬼,还是地灵?
小洛站在原地没动,掌心的菩提子转得匀速。那团灰雾到了他面前三尺处,忽然停下,竹杖抬起,指向他身后的巨石,又缓缓指向他胸口——那里,正是星陨戟气息传来的方向。
“是你……带他来的?”灰雾里传出个苍老的声音,像被水泡过的木头在摩擦。
小洛点头:“他托我来取样东西。”
灰雾沉默了片刻,竹杖在地上敲了敲:“那孩子……在南边受了不少苦。”
小洛的心猛地一紧:“你认识他?”
“见过几次。”灰雾晃了晃,像是在回忆,“他刚从南边逃出来时,就在这竹林里躲了三天,发着烧还念叨‘石头、石头’,原来是在找这个。”
那时的虚晃之人,大概还带着最南方的伤痕,身上的血没干,嗓子哑得说不出整话,却凭着一股执念在竹林里刨,像头受伤的狼,哪怕快死了,也非要找到那点支撑自己的东西。
“他……”小洛想问什么,却被灰雾打断。
“去吧,他等这一天很久了。”竹杖指向巨石,“这石头认气息,你身上的死气虽重,却藏着股和他一样的‘硬’,它会认你的。”
话音落,灰雾渐渐淡了,连同那佝偻的影子一起,融进竹林的黑暗里,只留下竹杖敲地的余响,像句无声的“保重”。
小洛望着巨石,忽然觉得这竹林一点都不恐怖了。
所谓的“恐怖”,不过是对未知的胆怯,对黑暗的敬畏。可当你知道黑暗里藏着的,是某个灵魂未散的执念,是某种跨越生死的托付,连风声都变得温柔起来——那不是鬼哭,是在替你加油;那不是黑影,是在为你引路。
他深吸一口气,再次将掌心按在巨石的纹路上。这一次,掌心下的震颤格外清晰,像在回应他的决心。
原来真正的无畏,从不是不知道怕,而是知道怕,却还愿意为了值得的事,一步步走进那片黑暗里。
就像虚晃之人,明知在最南方会被排挤,会被伤害,却还是守着自己的倔强;就像此刻的自己,明知前路迷茫,却还是愿意接过这份托付。
竹林深处的风,忽然变得暖了些。
那团光突然从竹枝间滚下来时,小洛正伸手去推巨石。它像颗被揉圆的蒲公英,浑身裹着雪白的绒毛,绒毛尖上泛着淡蓝色的光,滚到他脚边时还轻轻蹭了蹭他的裤腿,像只撒娇的猫。
“是你在召唤我?”小洛蹲下身,指尖悬在它上方,没敢碰——那绒毛看着太软,怕一碰就散了。
光球晃了晃,绒毛抖了抖,像是在点头。紧接着,它忽然往后飘了寸许,蓝光亮了亮,又往竹林深处挪了挪,分明是在说“跟我来”。
小洛站起身跟上。这小家伙飞得极慢,总在前面三尺处飘着,偶尔还会停下来等他,绒毛被风吹得歪歪扭扭,像团没牵好的棉花糖。最奇的是它的光——淡蓝色的光晕只在绒毛周围半尺内打转,照不亮身前的路,也映不亮脚下的草,仿佛这光被什么东西困住了,只能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亮着。
“你的光,自己看的?”小洛忍不住问,话音刚落,光球突然往他手背上撞了撞,绒毛扫过皮肤,带着点凉丝丝的痒,像是在嗔怪他多嘴。
他忽然想起阿芷说过的“幽荧兽”,传说这种灵物住在极深的竹林里,能感应到世间的“执念”,光只照向它认定的人。可眼前这只,光连路都照不亮,倒像是把所有力气都用来发光,不管有没有用,先亮着再说。
就像虚晃之人,在最南方的罪恶里守着那份“傻”,不管别人笑不笑,先守着再说。
光球带着他钻进一片更密的竹林,这里的竹子挨得极近,枝叶交缠,连月光都透不进来,伸手不见五指。小洛全凭光球的动静判断方向——它飞高了,就是前面有竹枝挡路;它往左边飘,就是脚下有坑;偶尔停顿下来,绒毛簌簌抖,竟是在提醒他“慢点,有石头”。
明明光没照亮路,却比任何火把都靠谱。
“你这光,是用来引路的,不是用来照亮的?”小洛失笑,指尖终于轻轻碰了碰它的绒毛,软得像云,“倒是和这地方配——越黑,越能看清你的亮。”
光球似乎听懂了,蓝光猛地亮了一瞬,差点晃花他的眼,随即又恢复了柔和的淡蓝,飞得更欢了些,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染上点清甜的气息,驱散了竹林深处的腐味。
不知走了多久,前方忽然出现一片空地,空地中央立着块半人高的青石,石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,像星图,又像某种阵法。光球飘到青石前,轻轻落下,绒毛贴在石面上,蓝光顺着纹路缓缓流淌,像在给石头发功。
小洛凑近细看,那些纹路里竟嵌着点细碎的银辉,被光球的蓝光一照,渐渐显出形状——是一柄模糊的兵器轮廓,刃口朝上,带着股刺破苍穹的锐劲。
胸口的感应在这一刻炸开,像有团火猛地烧起来,烫得他指尖发麻。他终于明白这光球的光为何“独享”——它的光,本就不是为了照亮外界,是为了唤醒这块青石里的秘密,是为了让懂它的人,看清这藏在黑暗里的锋芒。
就像某些坚持,不必让所有人看见,不必照亮整个世界,只要能在自己认定的地方,发出该有的光,就够了。
光球在石面上打了个滚,蓝光渐渐弱了,绒毛也没那么蓬松了,像只耗尽力气的小兽,却还是固执地用绒毛蹭着那兵器的轮廓,仿佛在说“看,找到了”。
小洛蹲下身,轻轻将它捧起来。小家伙在他掌心蹭了蹭,蓝光彻底暗了下去,只留下一团暖乎乎的绒毛,安静得像睡着了。
竹林深处依旧漆黑,可他心里却亮得很。
这个世界确实神奇——有光却不照亮路的灵物,有藏在黑暗里的锋芒,有拼了命也要守护的执念。而他,正一步步走进这神奇里,捧着一团刚耗尽光的绒毛,站在藏着秘密的青石前,忽然觉得,那些看不见的光,那些不被理解的坚持,或许才是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。
就像此刻掌心的温度,虽不耀眼,却足够温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