蹲在破庙的门槛上,寒风卷着雪沫子往领子里钻,小洛把冻得通红的手凑到嘴边呵气,白气刚冒出来就被风撕碎。怀里揣着半碗冷粥,是刚才在街角帮卖粥的阿婆拾掇摊子换的,粥里的米粒沉在碗底,结了层薄冰,像块冻住的心事。
这场景太熟了。
小时候在村里,娘刚走那会儿,他也是这样蹲在灶台边,捧着半碗冷掉的红薯粥,看着锅里结的冰碴发呆。那时的风也这么冷,穿的棉袄也这么薄,连肚子里的空响都一模一样。
“原来绕了一圈,又回来了。”小洛用筷子戳着碗底的冰,冰碴子硌得筷子发颤。他想起自己为了压住死气,在药圃里熬过多少通宵;想起为了练悬力,从树上摔下来多少次;想起在迷雾谷里,被镜影的剑划开大腿时,咬着牙没掉的泪;想起兽潮宴上,攥着那颗种子时,心里冒的那点“或许能不一样”的盼头。
可结果呢?
还是蹲在破庙里喝冷粥,还是被人指着鼻子骂“怪物”,还是连件像样的棉袄都穿不上。那些吃过的苦,流过的泪,像扔进湖里的石子,除了当时溅起的水花,啥都没留下。
他忽然笑出声,笑声被风刮得七零八落,听着有点像哭。
以前总觉得,只要够能扛,够能熬,总能把日子掰扯出点不一样来。就像老道说的“苦尽甘来”,像阿芷说的“总有一天他们会懂”。可现在才发现,这世道的偏见,比死气还顽固,比噬灵藤的毒还难解。
“怕吗?”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破庙问,其实是在问自己。
怕过。在迷雾谷被镜影围住时,怕过;在地灭魂的死气差点吞噬神智时,怕过;在被修士们追得钻进瘴气谷时,怕过。可真到了这步,倒不怕了。
想象中的恐怖,无非是被光丝抽魂,被瘴气蚀骨,被人踩在脚下骂“废物”。可现实呢?现实是冷粥结冰,是棉袄漏风,是连呵出的气都留不住——苦得具体,苦得实在,苦得……没那么吓人。
就像小时候怕黑,总觉得床底下藏着鬼怪,可真蹲下去看,只有积灰的旧鞋。
小洛把碗底的冰粥刮进嘴里,冰碴子剌得喉咙生疼,却让他脑子更清醒。他想起自己在窑洞里对自己说的话:“活下去,才有资格谈尊严。”
现在依然是。
没改变什么又怎样?至少他还能喝到这碗冷粥,还能在寒风里呵出白气,还能记得娘做的红薯粥有多甜,记得阿芷的药有多苦,记得老道的烟杆敲在头上有多疼。
这些记忆,这些真实的体会,就是他没白活的证明。
“接着走吧。”他把空碗倒扣在地上,冰碴子“叮”地掉下来。拍了拍身上的雪,站起身时,膝盖“咔”地响了一声,像根老骨头在叹气。
风还是很大,雪还是很冷,前路还是茫茫。可他的脚步,比刚才稳了些。
或许这辈子都改不了这落魄的命,或许永远都躲不开“地灭魂”的骂名,或许吃的苦、流的泪,真的换不来什么。
但那又怎样?
他还在走啊。
走一步,就离过去的自己远一步。走一步,就离某个未知的明天近一步。
这就够了。
小洛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,破庙的门槛上,只留下半碗空粥的印子,很快被新的雪盖住,像从未有人来过。可风雪知道,有个少年曾在这里,吞下一碗冷粥,然后,继续往前走。
啃着手里温热的窝头时,小洛忽然盯着掌心的纹路发愣。窝头是镇外的老猎户给的,说“看你不像坏人”——这样的善意,放在半年前,是想都不敢想的。
他到底做错了什么?
这个问题像根刺,扎在喉咙里快一年了。迷雾谷的镜影是他们先动的手,地灭魂是被逼出来的自保,兽潮宴的种子是公平赌来的……他没主动伤过谁,没抢过谁的东西,甚至连阿芷塞的药瓶都记得加倍还回去,可为什么生存还是像踩在刀尖上?
可指尖触到窝头的温度,又不得不承认:比起那些躲在瘴气谷啃树皮、在破庙里喝冰粥的日子,现在确实好了些。至少有猎户愿意给口热食,至少夜里不用再担心被修士的光丝捆走,至少死气翻涌时,能靠自己压下去大半。
那些更难的日子,像褪色的旧画,总在恍惚间浮上来。
是被青云阁的镜影追得三天三夜没合眼,靠啃生涩的蓝浆果续命,腿肚子抖得像筛糠,却还得攥着木剑往前跑;是为了换一味压制死气的药,在黑风林替人守了整月的坟,听着夜里的鬼哭,身体冻得发僵,意识却不敢松懈半分;是被一群孩童扔石头,骂“怪物”时,攥紧了拳头又松开——他不能还手,还手了,就真成了他们口中的“邪物”。
那些日子,身体像不属于自己的皮囊。跑的时候,只觉得腿在机械地迈;打的时候,只觉得手在惯性地挥;疼的时候,像隔着层厚厚的布,麻木得发飘。他像个被线牵着的木偶,明明心里喊着“停下”,身体却还在往前冲——因为那些日子,是“不愿去,却必须去”的战场。
“等你压住死气,咱们去星陨山脉的顶峰看日出。”阿芷以前总这样说,眼睛亮得像星子。
“等你能自己炼药了,老道就带你去镇上的酒馆,喝杯真正的烈酒。”老道蹲在药圃边抽旱烟,烟圈飘得很远。
他们都约好了,在某个“终点”见面。
可小洛总在半路“掉线”。
阿芷的日出,他被修士堵在半路,错过了时辰;老道的烈酒,他为了躲追杀,在山里绕了三个月,回去时酒馆早关了;甚至连和自己的约定——“这次一定撑住”,都在某次死气暴走时,昏昏沉沉地断了线。
风卷着落叶掠过脚边,小洛把最后一口窝头塞进嘴里,嚼得很慢。嘴里是粗粮的糙,心里却有点暖。他想起昨天在溪边洗脸,看见水里的自己:眼角有了道浅疤,下巴冒出点胡茬,眼神里的慌张淡了,多了点沉下来的东西。
或许“终点”本就不是某个具体的地方。或许阿芷的日出,藏在他每次压住死气的瞬间;或许老道的烈酒,酿在他每次从困境里爬起来的韧劲儿里。
至于“半路掉线”?
掉了就掉了吧。醒了,就接着走。走慢了,就多喘口气。反正约定还在,人还在,总有一天,能趔趄着赶到。
小洛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灰。阳光透过树缝落在他肩上,带着点久违的暖。身体还是会累,还是会疼,还是偶尔会有“不属于自己”的恍惚,但脚步落下时,比以前更稳了。
他不知道下一次“掉线”会在什么时候,也不知道终点到底有多远。
但他知道,只要还在走,就不算输。
就像现在,手里握着温热的窝头,风里有落叶的香,远处传来猎户家的犬吠——这些真实的、琐碎的暖,都是他重新“上线”的证明。
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