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漫过青云阁坍塌的门楼时,小洛正站在城门口的老槐树下。光剑斜插在土里,剑身在晨露中泛着淡白的光,不像刚结束一场厮杀,倒像浸过了一场漫长的雨。
他望着远处杂役们拆刑柱的身影——有人正把那些带倒刺的铁链扔进熔炉,火苗舔着玄铁,发出“滋滋”的响,像在烧尽那些年的冤屈。广场上,老伯的儿子正给孩子们分新蒸的窝头,那些曾围着锁狱铁链发抖的孩童,此刻正举着窝头欢呼,声音脆得像刚抽条的春芽。
心里头,有块压了太久的石头,终于落了地。
不是狂喜,是种钝钝的释然。就像后心的伤口结痂时,撕掉血痂的瞬间,疼还在,却透着股“终于过去了”的轻。他想起第一次在矿脉边见到的少年尸身,想起老周(现在该叫老伯了)佝偻的背影,想起自己被按在执法堂青砖上的膝盖——这些画面像褪色的旧布,终于不再刺得他眼睛疼。
可这释然里,裹着层化不开的沉。
熔炉边,那个跛脚老修士的拐杖还斜靠在槐树下,杖头的铜环沾着血,是昨夜与张执事同归于尽时溅上的。藏经阁的断梁下,压着几本被烧焦的《灵海心经》,纸页在风里簌簌响,像在说“何必呢”。还有那些在混乱中误伤的杂役,此刻正被人抬着往药铺走,担架划过地面的痕,比他后心的伤口更刺眼。
他赢了吗?
拆了一座阁,却没能让所有逝者活过来;碎了旧规矩,却补不上那些被碾碎的魂。就像光剑劈开了青云阁的牌匾,却劈不开这片大陆骨子里的“弱肉强食”——他清楚,离开这座城,往前再走百里,或许还有第二个、第三个“青云阁”。
风卷着槐花香掠过耳畔,小洛弯腰拔出光剑。剑身上的血痕已经被晨露洗去,却留下几道极细的刻痕,是昨夜与阁主缠斗时崩出的。他忽然想起老修士临终前的话:“毁一座阁容易,守一份公道难啊。”
那时不懂,此刻摸着剑上的刻痕,忽然懂了。
他不是在“复仇”,是在“开道”。可这道开得太疼,疼得让他不敢停下——停下了,那些在熔炉边欢呼的孩童,将来或许还会掉进另一座“青云阁”的坑;那些刚直起腰的杂役,可能又会被新的“规矩”压得喘不过气。
光剑在掌心轻轻颤了颤,像在应和他心里的潮。
小洛抬头望向城外的路。官道蜿蜒着伸向远方,晨雾里隐约能看见黑风崖的轮廓,那是老道说过的“更西边的乱地”,据说有比青云阁更蛮横的势力,有比锁狱铁链更阴毒的刑具。
心里那点刚升起的“轻”,忽然又沉了沉。
不是怕,是清醒。他知道自己要走的路,从来不是“拆了青云阁就结束”。就像光剑不能只用来劈牌匾,还得护着那些刚长出的春芽,护着那些还没学会反抗的人——护着这片大陆上,每一个想挺直腰杆活着的“小洛”。
他弯腰,捡起老修士那根沾血的拐杖。杖头的铜环擦过掌心,凉得像块冰。他把拐杖轻轻靠在槐树上,对着它鞠了一躬——不是敬一个逝者,是敬那些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”的勇气。
然后,他握紧光剑,转身踏上官道。
风掀起他的衣角,后心的痂在动作里微微裂了缝,渗出血珠。可他走得很稳,像踩着自己劈开的那条道,一步是一步。
心里头,有释然,有沉重,有对逝者的念,更有对前路的明。
再没有“理解大势力”的天真,也没有“非要角色互换”的戾气。他只是带着一身的伤,握着一把见过血的剑,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——去那些还有人被铁链锁着的地方,去那些还有人跪伏着不敢抬头的地方。
神秘大陆再无青云阁,可公道的路,才刚铺开。
小洛的脚步没停,光剑的辉光在晨雾里轻轻晃,像一盏提着的灯,照着自己,也照着身后那些慢慢站起来的人。
巨天广场的青石板,被昨夜的血浸得发深。熔炉的余烬还冒着青烟,刑柱的断茬戳在地上,像颗没拔净的牙。小洛踩着碎石走过去时,鞋底碾过几片焦黑的符纸——那是昨夜从藏经阁飘出来的,上面“镇邪”二字,此刻只剩半道黑痕。
老伯就站在广场中央那棵老槐树下,烟袋锅空着,没装烟丝。他背着手,望着青云阁门楼的方向,那里只剩半截断墙,晨风吹过,扬起漫天尘土。听见脚步声,他没回头,只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像在应和风的响动。
小洛站到他身边,两人之间隔着两步远,却像隔着一整个昨夜的厮杀。他后心的伤又裂开了,血透过新换的衣襟渗出来,在阳光下泛着暗褐,像在提醒他“祸闯得有多大”。
“阁里的金袍长老,跑了三个。”老伯忽然开口,声音比烟袋锅还哑,“剩下的,被杂役们捆了,关在以前的矿洞里。”
小洛没接话。他知道老伯想说什么。毁一座阁容易,可那些跑掉的长老,带着青云阁的秘典和人脉,迟早会卷土重来;那些被关起来的,是杀是放,都得有人担着;更别说满城百姓看他的眼神,有敬畏,有感激,更有藏不住的“怕”——怕他带来的不是安宁,是更烈的战火。
风卷着槐树叶落在两人脚边。小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,掌心还留着光剑的压痕,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血痂。这双手,昨夜还在挥剑斩链,此刻却突然觉得沉——不是累,是怕。怕这双手护不住刚安稳下来的人,怕自己这张“惹事”的脸,会给身边的人招来祸端。
“以后……”小洛的声音有些发涩,“大概不能再像现在这样走在街上了。”
老伯终于转过头,浑浊的眼睛在他脸上停了停,又移到他渗血的后心,最后落在他紧握光剑的手上。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,递过来,布角打着补丁,是小洛眼熟的针脚——去年冬天,老伯给他缝过破棉袄。
“打开看看。”
小洛解开布包,里面是副竹制的面具,刻着简单的纹路,遮住眉眼,只露着口鼻。面具内侧垫着层软布,带着淡淡的薄荷香,是从他药圃里采的叶子晒干了缝进去的。
“我儿子以前总偷戴我的面具去抓鱼。”老伯的烟袋锅在掌心转了转,“他说,戴上面具,就没人认出他是杂役的儿子了。”
小洛捏着面具,竹片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,像压住了心里的燥。他忽然懂了,老伯不是在怪他闯祸,是在给他找条“能继续走下去”的路。
有些锋芒,该藏的时候就得藏。不是怕,是为了护着身后的人,护着这片刚喘口气的土地。就像光剑的辉光,昨夜要亮得能劈开黑暗,此刻却该收进剑鞘,让阳光先照进来。
“矿洞那边,我托人照看了。”老伯又说,“你药圃里的薄荷,我让孩子们帮着收了,晾在我家院子里。”
没提“以后怎么办”,没问“要去哪”,却把所有能想到的,都替他安排了。就像当年小洛被抢了凝气草,他默默塞过来半块窝头,什么都没说,却比千言万语都暖。
小洛把面具往脸上一扣,竹片贴着皮肤,薄荷的凉气漫上来,压下了后心的疼。他试着抬了抬头,透过面具的眼缝看出去,广场上的人还在忙碌,没人再盯着他看——此刻的他,只是个戴面具的陌生人。
“谢了,老伯。”
“谢啥。”老伯重新往烟袋锅里装烟丝,火星一亮,烟圈慢悠悠地飘起来,“路还长,戴着面具走,稳当些。”
小洛握紧光剑,转身往城门口走。面具遮住了他的脸,却遮不住他眼里的光。他知道,这不是退缩,是换种方式往前走。就像光剑需要剑鞘藏锋,他也需要一副面具,在暗处护着这片刚从灰烬里钻出来的生机。
身后,老伯的旱烟袋在石板上磕了磕,火星落在焦黑的符纸上,燃起点点微光。
小洛的脚步没停,面具下的嘴角,却悄悄扬了扬。
祸是闯大了,可身边有个人懂你、护你,再难的路,也能走得踏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