坐在溪边洗绷带时,小洛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——眉骨的疤、手背上的红疹、腕间若隐若现的骨纹,像幅被揉皱又展开的画。绷带是昨天从药铺讨来的,浸了草药水,洗的时候泛着青绿色,像把那些藏在皮肉下的疼,都泡进了水里。
“自带缘体”这说法,是老道以前瞎侃的。那时他刚压住第一次死气暴走,浑身是伤,老道蹲在他身边抽烟,说:“你这小子,天生带‘缘’,就是这缘太烈,好的坏的都往你身上扑。”
当时只当是安慰,现在才懂那“烈”是什么意思。迷雾谷的死斗是缘,兽潮宴的毒藤是缘,各方势力的打压是缘,甚至菜贩扔来的烂菜叶、猎户给的热窝头,都是缘。好的坏的,烈的柔的,一股脑砸过来,躲不开,也推不掉。
这“缘”玄得很,像星陨山脉的瘴气,看不见摸不着,却实实在在缠着他。可玄妙的是,他总能在这团乱麻里,摸到点自己的节奏。
就像受伤。
谁都会受伤。青云阁的修士被他的地灭魂震伤时会骂娘,猎户追熊时被抓伤会龇牙,连阿芷熬药烫了手,也会红着眼眶吹半天。可大家的反应不一样——有人怨天尤人,有人记恨报复,有人躲起来舔伤口,再也不敢往前挪。
小洛的做法,是把伤口当块普通的疤。
疼了,就敷药;裂了,就缠绷带;好了,就忘了它。不是麻木,是知道“受伤”本就是走路的一部分。就像走山路难免摔跤,踩石子难免硌脚,没必要因为摔了一次,就再也不敢抬脚。
他见过太多人,被一次伤绊住一辈子。镇上的铁匠,年轻时被铁水烫了手,就再也不敢抡大锤,天天对着断了的铁砧叹气;山那边的采药人,被蛇咬过一次,就再也没进过深林,靠着卖些不值钱的野草过活。
他们不是怕疼,是怕了“受伤”带来的失控感——怕再次摔倒,怕再次被咬,怕再次证明自己“不行”。
可小洛不怕。或者说,他习惯了这种“失控”。
死气暴走时的失控,“掉线”时的失控,被人追着打的失控……这些失控带来的伤,疼得具体,也教得实在。他从这些疼里学会了:疼过之后,该换药换药,该走路走路,该怎么活,还怎么活。
所以他能在被烂菜叶砸时,还能注意到菜摊快散架的木架;能在喝冷粥时,想起猎户给的窝头有多暖;能在无数次“为什么是我”的疑问里,慢慢品出点“原来是我”的坦然。
这种对“缘”的被动接受,和对“受伤”的主动消化,像两股拧在一起的绳,拽着他在绝境里慢慢往前走。说是“把控”,其实更像“和解”——和这乱糟糟的缘和解,和这疼兮兮的伤和解,和这总在半路“掉线”的自己和解。
溪边的水渐渐暖了些,绷带在手里泡得发软。小洛把绷带拧干,搭在树枝上,看着它在风里轻轻晃,像面小小的旗。
或许这就是他乐观的底气:知道玄妙的“缘”躲不开,知道人生的“伤”免不了,但也知道,自己总能在疼过之后,笑着把绷带搭在枝头,等着它晒干,等着下一次抬脚。
至于那些好的坏的缘,就让它们来好了。
他接着走就是。
反正走一步,就离下一道疤近一步,也离下一次痊愈,近一步。
风穿过树林,带着春天的气息。小洛望着远处的山路,眉骨的疤在阳光下泛着浅白,像枚小小的勋章。
挺好。
真的。
暮色漫过药圃时,小洛正给新栽的凝气草搭竹架。竹条是从后山砍的,带着点青皮,他攥着竹条的手很稳,连指尖那道旧伤都没颤——换在半年前,他大概会嫌搭竹架太慢,恨不得挥掌震出地脉之力,让草苗一夜长高。
那时总觉得,活着就得闹出点响动。练地灭魂时,巴不得让整个青云阁都看见他的厉害;破迷雾谷的阵时,憋着股劲要让那些轻视他的人瞠目结舌;甚至连炼药,都想炼出能惊天动地的丹,让老道拍着大腿喊“好小子”。
可后来在破庙里,听着隔壁屋阿芷偷偷哭,说“他们总骂你,我听着难受”;看着老道为了护他,跟青云阁的执事红了脸,回来时背更驼了些;甚至在兽潮宴,看见自己的死气惊散了人群,连卖烤肉的老汉都吓得收了摊——他才忽然明白,那些“惊天动地”,像块烧红的铁,握在手里烫自己,碰着别人也燎得慌。
“原来我要的不是厉害,是被看见。”小洛把竹架扎进土里,泥土簌簌落在鞋面上。以前总觉得,只要做得足够好,好到让所有人闭嘴,好到惊天动地,就不会再被排挤。可后来发现,做得再好,也有人说“地灭魂的本事,都是邪门歪道”;哪怕收起死气,只安安静静炼药,也有人嚼舌根“装什么良善,指不定憋着坏”。
就像去年在镇上帮张屠户劈柴,劈得又快又好,围观的人里,有人夸“这小子有力气”,转头就有人接“力气大又怎样?是地灭魂”。那时他还会攥紧斧头,心里发闷,现在想起,只觉得好笑——原来“好”和“不好”,从来不由他做得多好决定,只看别人想怎么说。
竹架搭好了,凝气草的嫩芽在微风里轻轻晃。小洛直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泥。夕阳把药圃染成暖黄色,远处传来孩童的嬉笑声,有人在骂“慢点跑”,有人在笑“抓不着我”——那些琐碎的、鲜活的、带着烟火气的“看法”,像风一样,来了又走。
他想起老道说的“嘴长在别人身上,路在自己脚下”。以前不懂,总想着堵别人的嘴,现在才懂,堵不住,也没必要堵。
有人喜欢他炼的药,就多炼点;有人怕他的地灭魂,就离远点;有人愿意给他口热饭,就记着这份好;有人扔他烂菜叶,就当是菜摊的“缘分”。
至于那些“惊天动地”的念头?早就随着迷雾谷的硝烟散了。现在他只想把药圃侍弄好,把能晶温养得稳些,偶尔能喝上阿芷熬的粥,听老道骂两句“臭小子”——这些细碎的、不打扰别人的日子,比什么惊天动地都踏实。
风穿过药圃,凝气草的叶子碰在竹架上,发出沙沙的响。小洛望着远处的炊烟,忽然觉得心里很静。
他人的言论,像天上的云,聚了又散,散了又聚。他管不了云的形状,只能管好自己脚下的路。
做好自己该做的,剩下的,随它去。
这样就很好。
他转身往回走,脚步踩在夕阳的影子里,稳当得像药圃里扎深的竹架。远处的议论声还在飘,他却听不清了——不是听不见,是心里的那扇门,悄悄关了条缝。
门里,是他的药圃,他的能晶,他踏实活着的每一天。
门外,风再大,也吹不散这门里的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