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埂上的野草刚没过脚踝，沾着晨露的草叶扫过裤脚，凉丝丝的痒。小洛缩着肩膀，把药篓往身前拢了拢，露出篓口几株蔫了的蒲公英——这是他从路边随手薅的，用来装样子。真正藏在篓底的光剑，剑柄硌着腰侧，像块提醒他“不能露馅”的石头。
路是被踩出来的，窄得只能容下一只脚，左边是翻得松软的黑土，刚播下的谷种在土里憋着芽，右边是爬满牵牛花的土墙，墙头上晒着几捆枯黄的艾草，风一吹，摇摇晃晃的像要掉下来。天被两边的树杈割成细条，阳光漏下来，在地上织成晃眼的网，他得低着头，顺着网眼的缝隙往前走，生怕哪个过路的人抬眼就认出他——那张带着伤的脸，在青云阁的悬赏令上，画得比他自己照镜子还清楚。
刚绕过一道弯，前头突然传来“哒哒”的脚步声。小洛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，他几乎是本能地往土墙后缩，后背紧紧贴住粗糙的泥壁，连呼吸都屏住了。
是个挑着水桶的农妇，蓝布头巾沾着草屑，水桶晃悠悠地荡着，水洒在地上，溅起细小的泥点。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，脚步轻快得很，压根没注意到墙后缩着个人。
小洛盯着她的鞋尖从眼前晃过，粗布鞋底沾着新鲜的牛粪，踩在土路上悄无声息。直到那“哒哒”声远了，他才敢松开攥着药篓背带的手，指节已经泛白，手心全是汗。
后背的伤被刚才一缩扯得生疼，他龇牙咧嘴地揉了揉，动作轻得像怕惊动了土里的虫。这就是他现在的样子：见了个挑水的农妇都要躲，走在空无一人的田埂上还要缩着脖子，活像只惊弓之鸟。
以前在药圃时，他从不屑于这样。有人来买药，他总是大大方方地站在柜台后，药的成色、价钱，说得明明白白，哪怕对方是青云阁的弟子，他也抬着头说话。可现在……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泥的裤脚，嘴角扯出点自嘲的笑。
闯了那么大的祸，毁了青云阁，杀了他们的人，那些金袍长老怕是把他的骨头都记恨上了。不这样藏着，难道等着被他们抓回去，用锁狱铁链捆在刑柱上？
风穿过谷田，“沙沙”地响，像谁在背后叹气。小洛又往前挪了几步，这次走得更轻，脚尖先落地，再慢慢放下脚跟，像只猫在潜行。路过一片菜园时，他看见篱笆上挂着几个青番茄，饱满得发亮，馋得他喉头动了动——从离开巨天广场，他就没吃过正经东西，怀里的薄荷叶嚼得只剩苦味。
可他不敢摘。万一菜园的主人突然出来，看见他这张脸，再联想到悬赏令上的画……他赶紧别开眼，加快脚步，几乎是小跑着钻进了前头的树林。
树林里更静，只有鸟叫和自己的心跳声。地上的落叶很厚，踩上去“噗嗤”响，他不得不绕着树根走，尽量避开那些枯枝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，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，那些被仗魂鞭抽出来的伤痕，在光斑里若隐隐现，像一条条没长好的疤。
他靠在一棵老树上喘气，后背的伤又开始疼，一阵阵的，像有小虫子在咬。药篓里的蒲公英被压得更蔫了，他拿出来，扯了片叶子放进嘴里嚼着，苦苦的汁液漫开来，稍微压下了点心慌。
这条乡间小路，就像他现在的日子，窄、偏、难走，还得时刻提防着人。可除此之外，他没别的路可选。在找到《千面诀》，学会易容术之前，他只能这样，把自己缩成一团，藏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，连阳光都得偷着晒。
远处传来几声狗吠，小洛浑身一激灵，立刻直起身，握紧药篓里的光剑剑柄。等了半天，没见有人过来，他才松了口气，拍了拍胸口，继续往树林深处走。
路还长，乱石岗还远，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也还没离开。他得继续走，继续藏，继续这样“畏畏缩缩”地走下去。
直到有一天，他能摘下面具，也能抬起头，大大方方地走在阳光下，不用再怕任何人的目光。
林间的风带着松针的涩，刮过小洛干裂的嘴唇。他靠在一块被晒得发烫的黑石上，摸了摸空空的药篓——最后半块窝头昨天就分给了路边饿肚子的野狗，此刻胃里像塞了团干草，空得发慌，却没什么力气去计较。
修行者的世界，本就不需要靠五谷杂粮吊着命。灵海深处的那点光，像团永不熄灭的炭火，缓慢而持续地释放着暖意，足够支撑他的筋骨，让血液照常奔流，让伤口慢慢结痂。他甚至能感觉到，后心的疤痕在灵力的滋养下，正一点点变得平滑，只是那层皮肉底下，藏着的孤单像生了根的藤蔓，缠得比疼痛更紧。
路过溪边时，他掬起水往脸上泼，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。水里的影子瘦了些，眼窝深陷，可那双眼睛亮得很，映着天上的云，也映着岸边孤零零的他。没有老伯递来的旱烟，没有杂役们的吆喝，甚至连青云阁弟子的斥骂都成了奢侈——那些曾让他厌烦的喧嚣，此刻倒成了“不孤单”的证明。
他捡起块尖棱的黑石，往水里扔去。水花溅起，打散了水里的影子，也惊飞了岸边栖息的水鸟。鸟群扑棱棱地掠过头顶，翅膀带起的风拂过他的发梢，像有人在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。
小洛忽然笑了。
灵海的光在体内缓缓流转，像老友在无声地陪他说话。光剑的剑柄在药篓里微微震颤，像是在说“别急，路还长”。这些看不见的陪伴，比人声更可靠，也更恒久。他可以三天不吃饭，可以半个月不与人说话，可以在这条僻静的路上独自走很久，只要灵海的光不灭，手里的剑还在，就不算真的孤单。
远处的乱石岗在暮色里显出模糊的轮廓，黑石的尖棱像无数只举起的手。小洛直起身，拍了拍身上的尘土，胃里的空落感还在，可心里那点被孤单浸得发沉的地方，却被灵海的光烘得暖了些。
他不需要用食物来证明自己活着。
脚下的路，手里的剑，还有灵海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光，就是他在这孤单里，走下去的底气。